無為而無不為


親愛的:

鼠標停頓在署名的部分良久,刪了又寫,寫了又刪,像對華爾茲舞步生疏的初學者般來回進退著,思忖「親愛的」這三個字會否太妄自菲薄,時光篩褪了的溫度,隱去的腳步如寂滅在落日之後的影子,若沒有瑩瑩燈火,怎還能找得到黏附在身邊的那枚親暱?

關於粘黏,我偶爾會被往日綁架,耽醉在一夕之間的昔景人情裡,朋友發來要我做的老掉牙心理測驗中,我記得有一題是詢問我是否會頻頻回顧曾經的榮光,而我很清楚地將答案勾選在「否」,并為之沾沾自喜;我自認對回首的誘惑已然免疫,儘管回頭並非一種咎責,不是罪不可赦,但這些年來我總是提醒自己到把自己的心訓練成了對憶往這件事意興闌珊。因為我知道要做到淺嘗輒止並不容易,尤其像我如此念舊的人,一個不留心就會墜入回憶的漩渦沒頂。

深夜躺在床沿閱讀,臨睡前的腦波似乎格外強烈,常常冒出不少意念獨特的想法,每每我總是想隔日起床後再把它們寄放在紙頁上,殊不知翌朝醒轉之際,那昨夜的黏稠陰濕已被晨曦晾曬烘乾,再想不起一點跡象,我發現這種情況隨著年紀愈發顯著,易忘體質若不是記憶功能下降,就是潛意識裡學會了看淡。小時候叨叨緊咬不放的下顎咬合力像齒頰鬆動的遲暮者,在晚景時光終究學會了放下。

瞧我說的呢,才幾歲就吐出垂垂老邁之氣,你知道嗎,年輕時我們急著長大,迫不及待迎向世界,長得夠大時我們毫不猶豫披上世故成熟的外袍,搔首弄姿地投入俗塵的遊戲規則,搖搖晃晃又過了幾年,我們開始倦怠厭世,對純真簡單的事物重新懷抱熱情,并且對小毛頭扮大人的姿態有些感冒(往往忘了自己走過的路),這個時候我們有些人才逐漸明白,死命抓住青春的尾巴會讓你變得很滑稽,而刻意彰顯入世的嘴臉難道不也是一種自以為是麼?

涉世未深者故弄玄虛來武裝自己的厚度,沉世打滾者修剪繁枝來偽裝自己的輕薄,聽起來彷彿我們都不是活在當下,不是嚮往未來便是緬懷過去。

但是身為一個習慣離開原地的人,前面說得再冠冕堂皇,我仍舊免不了必須時時回頭。告別是旅路上的常態,和飯店民宿告別,和沿途旅人告別,和一個城市告別,和原鄉告別,和他方告別,和過去的自己告別……而告別之後是遭逢,轉身之後是對境的迎視,迎視前景我們才能前進,跨步往前我們的身後才有餘裕承裝風霜雨露,留待我們今後的回頭。

你是我回頭的抵達之一,抵達之謎,或許唯有書寫才能解碼,而書寫需要時間累積醞釀沉澱發酵,在那之前,我只得在每一次的莫名感傷之際想起關於你的曾經,關於那些酸澀苦甜交纏的歲月,可能對你有些不公,何以你總是被我浸泡在黝黯的回憶暗湧裡,但斷離了地域情緣的我們再無任何交集,因之有些容貌就宛如逝者般定格在一個時期,而我們都在某個人生階段死在彼此的記憶裡。

其實我們都是輕盈的,沒有粘黏,已然遺忘,唯有我仍在用字詞悼念一種情懷,一縷情愫,至於情感客體的傷春悲秋,則無需多加著墨了。像水墨畫的留白,反而有它深邃的韻味。


學著雲淡風輕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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