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在眼角的痕跡

被日子追趕著的日子,像一陣陣意象不明的驟風,接連吹打在臉上,也有點像暴風雨前夕的起風,將佇立在海岸邊的人身上的優雅都吹得有些披頭散髮。
民宿的打理不費腦但耗時,抱著打怪闖關的心態整頓住客退房後的空間,將所有杯盤狼藉復原成窗明几淨,完成一件任務即解鎖一項技能。打掃別人亦是淨化自己,口不出穢言,心不惹塵埃,一兩個小時後回頭張望又一個整潔無瑕的房子,等著接待又一組不見臉面的過客,再多深怕他們把床單沾上草莓汁或是將廚房轟炸得油膩不堪的忐忑也無濟於事,時間總會讓你越挫越勇,一次次成就自己又是一條好漢。
回到家屋,本以為終可卸下勞務,進入私我時光,讀幾頁書,寫幾行字——並非清高,而是試圖在嘈亂的網路現世留住多一點沉著;惟孩子早已守候多時,在你的書堆和電腦旁宣示那難以抗拒的萌寵光輝,一句句奶音天真的話語狠擊你毫無防備的內心,總想著:啊,這要怎麼斷然拒絕呢?於是陪玩陪讀陪伴,一轉眼便渡走了一日僅剩的泰半時光,回過神來往往夜已深人疲憊,原本預計乘風揚帆的文字便又擱淺在日常的陰影下,呢喃著模糊不清的氣音。
和孩子的伴遊時光其實也是一次次難得的修行。借他們純粹的眼耳鼻舌身意重新感會周圍的一草一木,就像當你蹲下來和他們對視時,才有機會從他們的角度眺望這個廣袤世界,久違地發現樹那麼高,天那麼寬,而你以為的天大煩惱,原來只有一顆紅豆那麼渺小。
等到夜闌人靜,吃飽洗淨孩子安歇後,你終於順利一頭潛入水下一千公尺的深邃,準備對著白晃晃的孤單發出五十二赫茲的頻率,卻沒想到或許是擱置了太久,等到要提筆揮舞時才發現筆尖駑鈍了,劃不出俐落的光芒;曾經行雲流水的手感僵硬了,於是面對龐大無邊的寂寞,你更顯慌亂,更覺焦急,彷彿你是把聲音獻給烏蘇拉的愛麗兒,再也無法替自己說出任何一句對白。
你的思考或許從未停息,萬馬奔騰的念頭不斷闖進日復一日的打掃顧娃閱讀影視音樂裡,唯獨在寫作的風口浪尖上卻萎靡了,怎麼樣都吐不出一個字,像個聒噪的失語症患者,歇斯底里地比手畫腳,亟欲表達些什麼。你懷疑是思緒過勞,卻苦無太多證據;你猜測是靈感剝削,卻頻頻推翻自己這種推托之詞。

像是疲於奔命後的那些夜晚,你癱在床上,忽視床頭櫃上放到積塵的那本向田邦子,轉而將炯炯目光投入抓在掌上的一方境界,任由切成碎片的影視聲光突刺你的感官,直至麻木無感,直至空乏其身。
又像是連洗澡吃飯都要YouTube和Podcast的陪伴,你變成了童話故事裡懼怕自己影子的孩子,非要諂媚的說書人不斷抵著你的耳朵叨叨絮絮,把所有孤荒可能趁虛而入的隙縫都填滿,才敢走過那條空曠得迴聲裊裊的長廊。
翻看偶爾投稿見報的文字,大多是尋常裡的枝微末節,歷練中的浮光掠影,在某個節點成功催生而出,綴以辭藻,鼓著一腮幫子的勇氣投遞出去,並有幸獲得青睞刊載……的一系列骨牌效應結果,未必是必然,但絕對有偶然,是機會組合拼裝湊對的其中一條分支。而這些不畏評斷的分支,不知何時已開展成一棵華蓋庇陰的大樹,將你承托麾下。
於是當你站在風起雲湧的山巔,望著接踵而來的平庸日子迷茫失措,腳邊盤根錯節數之不盡,看似張牙舞爪,隨時絆人跌跤,是頭頂那些用歲月慢慢熬出來的肥碩文字替你擋住了狂風烈雨。彎身撿起一篇被風吹落的文章,用指尖輕撫上頭的脈絡,具體感受曾經無懼羞赧的旺盛創作力,然後煽情地為自己的愚勇動容,或是為一個難以言喻的什麼再度燃起一腔熱血。
民宿工作如潮水來去無休,孩子是甜蜜的負擔,也是照見自己的一面明鏡。而在每一次如坐針氈的深更裡,每一趟屢敗屢戰的書寫試煉中,日子飛也似的拂過了你的眼角餘光,在那裡留下了你拼命掙扎後的笨拙痕跡。
而經過了這麼多年的拉鋸與辯駁,你總算學會了欣賞這樣的笨拙,珍惜如此可愛的誠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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