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紀行・秋結語：十年東京物語

嚴格說來，這並非是我暌違十年的東京之行，可和你一起的東京，確實相隔了十載春秋。

相識的隔年，我們就決定攜手日本，踏上這個我們都嚮往許久卻一直未曾履及的島國。那時正逢廉航積極拓展版圖的年代，吉隆坡直飛東京羽田的航線像一道醒目的光芒，把所有遙遙空想化成了腳踏實地的可能。

當年有些時運不濟的兩人終於逮到了一個動身的理由，二話不說就下訂機票，拖著簡陋的行李，在那個梅雨季都還搞不太清楚的六月，踏上濕漉漉的新宿街頭，傻頭呆腦地闖進了夢一般的國度，兜轉在這座舉凡後巷的自動販賣機都足以讓我們歎為觀止的城市裡。

初夏蟬鳴前的雷陣雨，或許就是我們留住東京的第一印象。

十年裡我們跨過高原沙漠、雪山海岬、田埂郊鄉、都市城縣，間中也重訪東瀛列島多回，北海道、關西、九州、沖繩……一趟趟的旅次都是我們用以緩解不時悶燒起來的「哈日熱」的特效藥。

等到再度踏足東京，世界已經度過大疫，而我也慢慢抓到了與我敏感的腸胃並肩同行的節奏，走進紅葉遲滯又忽冷忽熱的晚秋，左顧右盼著探尋可能夾藏在熟悉地景裡的枯黃回憶。

好比午夜下機後，我們拖著笨重的行李經過淺草寺空無一人的雷門，那條長長看似沒有盡頭的仲見世通寂靜空曠，彷彿這麼走下去就可以直通過往，回到那年我們踩著水漬躲在寺院屋簷下避雨的午後。

你對在這裡第一次嚐到新鮮的海膽壽司記憶猶新，我卻怎樣都想不起我用多少錢買了一套甚平和雪駄涼鞋；後來你說，海膽的口感有點怪，往後幾乎再也沒碰，而我的那件甚平也忘了是塞在老家的哪個衣櫃裡，即使挖出來，我想尺寸也已不敷如今的我穿用。

時間催人，像是把神社檜木的樹身催出多幾圈年輪，也把當初輕薄剔透的稚嫩催成皮糙肉硬的世故，或許該慶幸還沒到腦滿腸肥的地步，但也需要多注意別被一身的油膩搞得油嘴滑舌，畢竟人到中年以後，稍不留心就會因為常年積累的歷練而超重，被倚老賣老堵塞心胸，或是老眼昏花得再也看不清近在咫尺的真相。

我記得十年前，我們從JR原宿站越過神宮橋走進明治神宮的幅地，從十二公尺高的明神式樣第一大鳥居底下經過，然後沿著鋪滿具有淨身作用的「玉砂利」的南參道一路走到正殿。

今次再訪，我們自然而然循著同樣的路徑，踩過沙沙作響的碎石參道（那一刻竟然還想起上一次走過這裡時，我正嚼著從便利店買來的御飯團），途經知名建築師隈研吾設計、2019年才落成的明治神宮博物館，抵達浸沐在和煦秋陽下的神宮。

當然已經記不得那時在賽錢箱前投幣祈願的確切內容，不過我想當我誠心拋擲一枚五円銅板，闔眼合十敬拜之際，那條劃過空中的美麗弧線或許就註定了在那之後的日旅展開——我們樂此不疲地親近這個座落在東亞邊陲的日出之國，用一條接一條像拋擲銅板的飛航曲線，不厭其煩地勾勒出各自的東瀛想像，也勾畫出彼此交集的人生篇章。

而我每次在各地神社結緣後習慣購買一枚御守，除了試圖將沿途篩片藏進娟巧秀氣的錦袋裡，亦悄悄求願著傍身攜帶它們能夠守護旅人總是動蕩不羈的一顆心。

舊地重遊，不免會把時間看得更仔細，或許便也從中看出了運命輪轉的端倪。

當我穿梭在燈火通明如白晝的澀谷街頭，行過人潮洶湧的十字路口，曾佔據109大樓外墻的濱崎步時代早已成為平成歷史的一頁。我回過神來，在燈火闌珊的盡處似乎瞥見了那個倚靠著忠犬八公銅像的青年，模糊的輪廓在日新月異科技的推波助瀾下，終於閃進了現今兩億畫素的高解析度成像裡。

一瞬間還以為青春未老，如同身旁的那尊銅像，可就連挺拔坐鎮澀谷的八公經年遭無數觀光客反復撫摸，也已鏽蝕出一層氧化褪色的痕跡，是歲月袒露的風霜，亦是回憶刻意洩露的線索。

身後的建築改變了，樹葉枯黃了，人潮從疫情前的蜂擁到那幾年世界停擺時的空城，如今又恢復成萬頭攢動的熱絡。和我擦肩而過的每一個人，都曾走過那場肅殺又窒息的死寂，走過死神長袍底下的陰影，然後終於跨出房門，走進人聲鼎沸的陽光裡。

而過了這麼多年，當我再度站在富士山下，切身感受深更的冷峻與孤獨，陪在我身邊一起熬煮漫漫長夜的人，有幸依然是十年前的那個你。

我們曾在夏夜如蜂蜜染黃的滿月下，第一次近距離眺望精進湖前的富士，那時的我們一定沒有想過，此後經年的一路上都有彼此相偕同行，直至山窮水盡，天涯海角——我倆似乎都不習慣遙想太多，有點今日有酒今朝醉的灑脫，或也可說那其實是對際遇的一種認份。

這次的場景轉換到了山中湖，巍峨的富士山依舊和記憶中如出一轍，絲毫不變。我們拖曳著一身滄桑的閱歷步入中年，見識了更多青山綠水以後，於是也在四季更迭中學會賞析生起滅謝的尋常與無常，因為就連世界也曾因一場病疫幾乎分崩離析。

當我們再度回到這座聖岳的腳下，覆踏著時間遺下的印記，越走越是斗膽朝更遠的地平線信步奔去。是呢，之所以能夠心無旁騖地享受拂面而來的寒意，是因為我們都十分篤定，那份熟悉的溫暖總是在一個轉身之外。

生活中難以為繼的，有時就在旅路中柳暗花明。畫框外言說不盡的，則都在文字裡未完待續。

- fin -

追伸：秋の東京模樣

歩歩為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