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住


面對胃病復發最嚴峻的時期,也就是短短三個月內出入院三回的去年秋天,是你接住了搖搖欲墜的我。

紐西蘭之旅如箭在弦,我卻依然躺在病床上,身上插著管子,胸腔持續不歇的灼燙將我向來自詡的理智焚燒得所剩無幾。我夜不成眠,食不下嚥,再想到可能無法成行的拖累,愧疚感伴隨的沮喪幾乎將我滅頂。

如果沒有剛好的這趟行程,我就可以仔細考慮手術或術後的休養,而無需在已經夠窮緊張的焦慮上疊加更多的變數。一個月不到的時間,手術這條路暫且行不通,可僅靠藥物「吊命」的身體是否能撐過這趟上山下海的遠行?

時間點是一根芒刺,扎在指甲縫裡時時提醒我必須親自做出一個決斷——無論延後還是如期。

優柔寡斷的我被色身的疼痛徹底擊潰,我的六神無主容許更多病態意念寄生體內,以至於到了一個極其脆弱的夜晚,我胡思亂想著可能活不下去的悲愴,是自我恐嚇的極致,也是焦慮症患者的通病。


再也無法面對個室的睡床,我拖著厚重的棉被和枕頭,到客廳沙發上盤桓成一艘小舟,用無數個漫漫長夜企圖航渡過肉體的苦海。

好幾個夜晚,那時在南方的我撥電給北方的你,毫不羞赧地傾訴我的所有顧忌,像是拋出卡在心中沉重的錨,說完以後似乎就能篤定一些,不再飄忽。你在彼方默默接住我的混沌,像海納百川的肚量,努力不多加批判,儘管你有你局外人的困惑目光。

飛行前兩個星期,你和高原同鄉友人約好到南部東海岸扎營野炊,你說三天兩夜的海濱露營結束後,會繞過我的家門,正好可以順道把我接走,帶上高原。不管飛不飛得成,總之先就近管住我,再來權衡後續的事也不遲。你個性裡的慢郎中正常發揮,面對這個節骨眼依舊不疾不徐。

於是我帶著滾燙的身心上渡微涼的高原,所有的行囊和理想都擱淺在身後。

最後的兩個星期,彷彿倒數計時一枚未爆彈,我們幾度下坡到山下的錫都大醫院,你把我交給權威的主治醫師,經由不斷嘗試的藥物組合和觀察判斷,或許還有讓我安身的高原和你,醫生最終放行,並且樂見我們的出走。那個時刻,我想的反而是你不發一絲怨言的往復接載至少沒有白費。


順利飛越赤道,落腳南半球的邊陲島國。我們租車自駕,你一如既往主掌方向盤,載著我們繞過山崗湖泊,仰望星空大海。春暖花開,白雪突襲,你甚至說服了我攀越一座高峰。不到十天以前還在頻繁進出病院,皮膚下的血管裡流淌著各種藥物的我,壓根沒想過自己有機會站上一千三百公尺高的山巔俯瞰世界。

我以為我會跌墜深谷,是你一直在背後接住我,慢慢把我撐到光明處。

我習於凡事都放任狂風推波助瀾,所以你會用輕描淡寫的雙手接住我所有無以名狀的膽怯。你總是悄悄將我風起雲湧的忐忑暈染成一抹雲淡風輕,像露營車擋風玻璃外的地平線,你帶領我奔向盡頭,衝出雨雪風霜,讓能見度極低的視野開闊成一座壯美雪山,或是一條眩目的海岸線。

我坐在副駕座,適時提醒下一個路口或轉彎,你喜歡在我右手邊手舞足蹈。我們一直沒有換過位子,各司其職。你帶我奔過阡陌田疇,我教你聆聽歲月呢喃,偶爾錯過一個岔路而迷失方向時,我很慶幸我們都能毫不猶豫地挺身,好好接住彼此。


S2Sおめでと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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