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沉默的身體語言——記一場泰式按摩

趿著夾腳拖鞋和清涼的衣褲,我坐在燈光昏黃闃暗的小小前檯,等待櫃檯後面那個婦女為我安排泰式按摩的師傅。那年清邁八月的大雨下得猝不及防,把溽熱的亞熱帶浸潤得涼意陣陣,甚至後來還漫漶成了當地的嚴重水患。
按摩師傅是位女性,但長相身形我已經不復記認,一是大部分時間我都趴臥在床上,看不見在我身後賣力按壓的人臉,二是即使後來轉成正面仰躺了,房內燈火依舊和樓下一樣昏昧,而我闔眼感受全身肌膚觸感的專注,讓我沒能和我的按摩師有任何眼神接觸——而我想,不和顧客交換眼色亦是他們習以為常的事。
眼神無交接,但身體卻纏繞在一起。一個小時前還素未謀面的兩個人,就這麼肌膚熨貼著肌膚(嚴格說來是按摩師的手掌和我的四肢),按摩師用手指、手掌和指關節,甚至手肘和腳板當作推拿工具,將顧客的肌理經絡推來扳去,彷彿他們的眼睛內嵌了掃描射線,可以透視人體的血管與神經,可能光是一看或一摸就知曉比這副身體的主人更多的幽微癥狀。

我閉上雙眼,半是預防有些身體部位冷不防的搔癢感,半是試圖鬆懈長久以來無意識的緊繃。不若許多習慣享受按摩的人那樣可以按著按著就睡著,我總是被疼痛或酥癢撓得心不在焉,當身後的師傅將我的右腿反折成一隻螃蟹時,我開始臆想著在泰國當一名按摩師的職業人生。
聽說過正規的按摩中心裡的按摩師都師出專業按摩學院,多少懂得人體經脈血氣的基本原理,這項古老的技藝經過現代社會的打磨和發揚,成為最能代言泰國文化層面的其中一個標誌。2019年,泰式按摩更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為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每年可為國內帶來超過1400億泰銖的健康經濟。
把眼光微縮至個體的話,我看到的是像我身後這樣的按摩師在泰國比比皆是,有旅泰經驗者大多都看過他們身著簡易制服,坐在開敞店屋的沙發椅前,為一雙接一雙的足踝推拿拉扯,在競爭更為激烈的街區,有的店家外還會圍坐著一群等待人客上門的師傅,或是閒聊打發時間,或是不太積極地對路過的人招攬生意:「馬殺雞,200 Baht。」
而我想,這些按摩師傅用自己的雙手和身體,親自接收來自世界各地的胴體膚質肌肉骨骼,每一次短短三十分鐘到一小時不等的時間裡,兩個萍水相逢的人在一片薄薄的床單、一潭曖昧的光暈和一首似有若無的輕音樂之中,默默交換了各種身體語言:健身常客但有斜方肌代償、纖瘦到脊椎側彎的女子、右手臂較左手粗壯的運動好手、拇趾外翻的高跟鞋愛好者,或是腿上的一道疤痕昭示著過去的一場意外。

而接受推拿的顧客如果像我一樣沒有昏睡,便也可以悄悄感受著背後師傅的手勁、指壓力道、腳板寬度,甚至靠在我後頸時的淺淺鼻息。
偶爾,按摩師之間還會隔著捲簾小聊兩句,雖然聽不懂,但不時傳來的笑意或語調總讓我浮想聯翩,也許是「昨晚我女兒又跟我討零用錢了。」「我婆婆最近突然要我煲藥材湯給我老公喝。」諸如此類的八點檔對白。
他們的手宛如鑰匙,不僅打開了一扇扇通往不同時空背景的門縫,窺見了別人繁複人生圖騰的一隅,也悄無聲息地解讀著橫擺在他們眼前的一組組身體密碼,鬆開了那名來自羅馬尼亞的滑雪常客隱忍多年的肩頸痠痛、舒緩了香港遊客帶點汗味又走得充血腫脹的扁平足,或是打通了像我一樣因久坐電腦桌前而氣瘀僵直的後背。
一個小時後,我回到樓下的櫃檯結賬,老闆娘雙手合十表示謝意,我推開玻璃門走出五角基,一邊穿上拖鞋一邊打量著屋簷外的滂沱夜雨。飯店離這裡並不遠,我打算騎著腳踏車衝進雨幕,直奔住處——反正還沒洗澡,淋點雨無妨。
而當豆大的雨點密密麻麻地打在我因血液循環加速仍有些溫熱的肌膚上時,我忍不住在雨中傻笑起來。多久沒有像這樣灑脫地淋雨了,那許是另一種大自然的按摩,推敲著旅人的路徑,然後用一場看似不合時宜的大雨疏通了一直躊躇不決的猶豫,讓肌膚之親的溫存提醒我,感謝身體感官沒有荒廢的纖細與敏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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