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劇情都不在他方


右手食指輕擊滑鼠,就這麼在網路書店下訂了一個月後才會漂洋過海送抵的書。書本很重,運費很貴,因而我總是選擇耗時六個星期以上的海運,反正閱讀這件事我並不著急,急的往往是對一個作者一部新作的期待,而我有時候還蠻享受這股隨時間醞釀起來的期待。

漸漸才意識到,我在這座高原小鎮落腳成了固定的其中一枚風景,像是街角那張掛在電線桿上的廣告布條,釘在原地風吹雨淋,行經而過的人視若無睹,卻扎扎實實存在於此。

我的郵寄地址換成了高原的住處,物流公司來此喚起我的名字,一開始總有些難以言喻的心虛,彷彿偷渡者被抓到把柄似的;記得最初我還填寫你的名字,借用在地人的身份掩藏我徘徊在這座城鎮的明顯痕跡——當一個藏鏡人,或是老派武俠小說裡隱姓埋名的修行者,斷開和原鄉江湖的大部分關聯,若沒有網路,還真的就此銷聲匿跡。

我想起町田苑香的小說《52赫茲的鯨魚們》,女主角從原居的城市孤身一人搬到臨海的偏鄉小村,不與任何人來往地過上安靜無聲的日子。是療愈的過程,抑或是逃避現實的膽怯?我沒有什麼好逃脫的往昔,頂多只有被命運的浪潮推著走的纖薄,而正好是如此孑然一身,才能讓我任性地隨時轉身。

和旅人短暫邂逅一座城市不同,定錨的生活必定會沾染更多意想不到的細瑣。比如,我已經能夠指認呈縱線分佈在這片開發過度的高原上的幾座小鎮,越過那座橋堤就是瓜拉德拉(Kuala Terla),看到關帝廟大大的紅色牌樓就是甘榜拉惹(Kampung Raja),岔開主幹道,平躺在那座盆地的是巴登威利(Bertam Valley),當地人又叫豬碼港……


我開始不自覺留意起本地新聞,搜刮小鎮的八卦小道消息:對街新開了一家麵館,聽說是夜市草莓攤販的兒子經營的;鄰鎮的新村木屋改建成文青咖啡館,業主是平原上來的年輕創業者;藥局阿姨的兒子正在和後巷餐廳的女兒拍拖。而讓我意識到自己「住在這裡」的最具體證據,是我對住所方圓幾公里內的食肆攤位如數家珍。人說在一地生活的氣息,最先就是著眼於吃。

我想起黃于洋的《之間:此地與他方的回聲》中描述的:「偶然到日常,原來沒有灰色地帶。我與城之間的連結,僅僅是我為它賦予的意義。它總是蠻不在乎。」

於是我的房間愈堆愈多雜七雜八的物件,從最初最初一個周末的短居,慢慢延展成一兩個星期,再到數月之久,最後竟也落戶成高原的一份子。從幾件衣物到快塞爆一整個衣櫃的歲月,或是從只帶一本小說的背包,到在這裡擁有自己的書桌,書桌角落書籍堆疊成山,是從必要到想要的過程,亦是我從浮游到安身的見證。

身邊友人不解我何時從南方平原上渡北部高地,我也總是一時語塞,因為就連我自己都始料未及,那些個心無旁騖奔赴的旅程,一遍一遍,竟就疊覆成了今日的恆常。毫無規劃的隨波逐流,於今回想,還真是所謂的超展開。

但是誰知呢,或許後續的章節又會有變卦,我和高原的故事仍在持續書寫,直到我又蠢蠢欲動了,或是我們終於做出了某些決定,不過在那之前,所有的劇情都不在他方。

「當移動變成日常,停留反而需要極大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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