註腳


最近開始又在網路上看到了日本一年一度的紅葉前線預測報導,在宛如一條神龍的東瀛列島地圖上標示著由北至南的楓葉見頃時期,乍然一想,才發現距離上一回我在東京賞看紅黃落葉的秋天又要一年了。

時間飛逝的實際體感隨著年歲遞增變得愈發快速,這不禁讓我想起在日劇《重啟人生》裡看到的貼切描述:一個四歲小孩的一年,是他人生的四分之一,所以時間對小孩而言總是十分漫長;而一個四十歲成年人的一年,僅僅是他生命裡的四十分之一,轉眼而過因此變得容易理解。

於是,當上一趟秋天的跫音仍在記憶裡慢慢蕩開,下一季的寒瑟又要把夾道的銀杏樹都給催成了一抹燦燦金黃,像是塗彩成某種遺憾的色調。

旅人遠走復歸,回到原鄉繼續譜寫日復一日的俗常光陰,在力有未逮的那些時刻,往往會借由回顧一幀幀地平線彼端搜刮的人情故事和旅跡軼事,提醒自己世界既殘酷又壯美,人心既光明也晦暗,跨出舒適圈方知更多灰色邊界,萬事萬物並非非黑即白的二元對立,見多識廣後學會了彈性的眼光,也才更能體會所謂遺憾的美麗與哀愁。

這或是旅行予這個時代的我們最重要的意義之一。 

可當我看到有些人大聲倡議,要趁年輕時多往外走,踏遍五湖四海,趁還有體力的時候遊山玩水,否則晚年會心有餘而力不足云云,我便覺得有種道德綁架的意味。


這讓我想起一張流傳於社交平台上的照片:一對老夫婦坐在威尼斯的貢多拉上,船伕撐篙滑過拱橋水道,小船川行浪漫水都,但不知是旅途舟車勞頓還是年老力竭,畫面中的兩位老者都張著嘴巴昏睡過去,白白枉費了千里迢迢到此一遊的用意。

年輕一點的我可能也曾苟同過此類說法,但虛長了幾歲、實際出走多幾次以後,我那種非黑即白的觀念已經有所鬆動。

海明威的那句名言「如果你夠幸運,在年輕時待過巴黎,那麼巴黎將永遠跟隨著你,因為巴黎是一席流動的饗宴」曾經深埋在我的腦袋裡,我以為自己未能在二十五歲以前踏上花都,此生將徒增多一筆缺憾,但殘酷的時間也有其溫柔的慈悲,等到有一天我回過神來,我已經看懂了自己和世界的關係,學會了如何和自己好好相處。

我相信什麼年紀就會有怎樣的心境。年輕時我勇往直前,頻頻往海的那一頭挺進,想要親眼見識世界光彩奪目的一面,我必須承認我的貪眷,才能朝著大都會最紙醉金迷的陰影裡走去;

而礙於現實條件無法成行的遠方,被歲月慢慢堆疊起來,有些形同化石,越陳越堅定我必定前往的決心,有些則風化成了細碎的砂礫,飄散在轉頭即忘的身後。或許當初蠢蠢欲動卻未能如願的人事,等到終於實現的那一刻,你才發現曾經的死心塌地早已退成雲淡風輕,甚至毫無懸念了。

等到我更老一些才初次踏上久仰的他方,那些青春躁動時在心頭寫下的詩句,我想會是一杯向歲月致敬的陳釀,也是我更懂得欣賞遺憾後的一句註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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