誠実

每一次在間隔了不短時期之後，再次接觸喜愛的日本作家村上春樹的文字時，都會有想要大量寫字的欲望。而且是能夠迅速而腦袋清楚地寫出長篇的文字。就像是貧瘠的腦袋裡突然被灌進了像泉水一樣翻湧的思緒，在那裡面無所遁形地攪拌著。

於是我便彷彿遵循自己的本意般，開始全神貫注地用心書寫。枉顧周遭的風聲或是閙囂，一直為自己為少數的人們誠心地寫下去。

我一直說，自己是寫字時最誠實的了。或許連在與人相處時都未必這麽誠實。

曝露在人群之中時，會以保護自己爲由，本能或是反射性地武裝起自己來。在人們面前表現得不太接近核心的自我，以一種“類我”或是“偽我”的形式存在著。

然而來到紙頁和漢字的世界，我卻可以像是結束征戰的兵士，一件一件地把身上厚重的盔甲自行卸除下來，欽鈴哐啷毫不憐惜地丟在地上，袒露出脆弱的肉身。

我在面前的白紙上耐心地記下各種事物，用自己擅長的媒介把内在許多混沌的團塊以更加具體且容易理解的方式存留起來。一方面像是清洗自己的腦袋一樣地自我反省，一方面則像是把什麽遺產般的珍貴東西小心翼翼地安放在抽屜隔層内，預備留給未來的自己。

不管是無法自拔的情緒、一廂情願的念頭，還是揪心疼痛的感覺，一旦下定決心進入書寫備戰狀態，我都據實以告。像是坐在教堂深處的告解室的一邊，我向著看不見臉龐的另一邊廂的牧師毫不保留地坦訴我的罪狀，並且希望從坦白中獲得救贖。

雖然有些文字經過漂亮的修飾，讀起來也挺費力，有不易深入内部去理解的感覺，但那些浮華的修辭終究只是裹在最外層光澤誘人的甜蜜糖霜罷了，稠密的糖霜底下是騙不了人的缺口，一點也不精致的樸拙心聲。

事實上，越是費盡心思去華美包裝的事物，往往内裏越是乏善可陳，或者從另一方面來説，更是接近心的輪廓。因爲恐懼被看穿，所以才不厭其煩地層層堆叠那些純粹裝飾性質的元素。

端看閲讀者是否懷有同理心，用處在相同世界觀的瞳孔觀察這些文字，或許因而就能看懂些巧妙藏匿在其中的什麽，像是突然撥開了巨大瀑布所形成的簾子，發現了躲在後面通往黑暗深處的洞穴入口。

偶爾讀到身邊人們的書寫時，自己也有窩心暖意的親切感，因爲透過那些零星字句，在遙遠的這一邊的我，彷彿也確實地接收到他們的消息，或是大致了解他們正在被怎麽樣的生活氛圍縈繞著。

我喜歡這個形容法：被怎麽樣的生活氛圍縈繞著。

在這個繁複且迅捷的時代，實際接觸或許早已不夠我們深入去探究彼此了，我們都被訓練有素地套上又厚又重的冑甲，等到認真想要卸下來的時候，才發現因爲太久沒有做定期的慣性卸除動作，已經無法在短時間内拆解身上的護具，而在這個時代時間又是多麽奢侈的東西，於是我們惟有帶著有點無奈卻又無力反駁的意念，繼續維持著清淡如水的交際。

所以，可以的話，允許的話，多為我寫寫你們吧！讓我看看你們都在為什麽樣的生活奮鬥；讓我讀讀你們防火墻背後的赤子之心，那一片被迫隱藏起來的冰清玉潔、不被污染的無瑕的純真。

就如我一樣毫不吝惜地亮出我的破敗與悲傷，讓自己誠實以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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