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出藏在皺褶裡的癥結

（四）
身與心是相輔相成、唇齒相依的，長時間的肉體疼痛確實會影響素來健朗的心理狀態，連曾經篤信並賣力實踐的所有心靈雞湯都會突然變得不可理喻，且不切實際，像隔夜的餿水般酸臭難聞。

焦慮症恐慌症發作時，那每一秒都煎熬難抑的過程唯有當事者自己最清楚，看似寧靜祥和的表情下卻翻湧著外界無法知悉的滔天巨浪，每一回捲起的千層浪濤都像是要將底下渺小孱弱的身影滅頂，而若未能主動開口喊出聲，就只能持續默默撐住，直到潰堤。

前兩天從朋友那裡聽到一則新聞，一名年僅二十的少年人，因難過情關，一念之差下最終選擇從十二層高樓一躍而下，結束短暫的一生。於是我想，如果早一點開口求助，勇敢一點示弱的話，結局會否不同？

我向來十分享受且自詡為長處的獨處時光，此刻突然化身成張牙舞爪的猛獸，在暗夜的叢林裡閃著紅彤彤的惡毒眼光，試圖將落單的旅人拖進泥淖中。曾經獨自一人時的靜謐成了緊逼耳膜的真空壓力，一枚最細微的意念也能被無限放大，墜地撞擊出轟隆隆的震耳巨響。

於是我只得拼命逃離那曾經安居的潮濕的洞窟，像退潮後的寄居蟹爬出沙坑。為了活下去，我必須展示自己的脆弱，那些以前總是用各種冠冕堂皇的理由武裝起來層層包覆的破敗與不堪，突然癲狂顫抖掙扎，再也無法受縛於薄薄的一層世俗假象。

我很感念在那樣的時刻，身邊的家人朋友借出的耳朵，縱使我未必需要從他們身上得出什麼有建設性的勸誡，寡廉鮮恥地一口氣吐露出積蓄已久的疼痛、悲憫、怯懦、窩囊，像敲碎了蛋殼那樣任由內裏的軟弱洩洪，有些什麼暗黑的質素就在那些過程中悄悄稀釋掉了。

突然想起兩個月前曾寫過的一句話：「迷路時環伺周遭尋找熟眼地標，就像失落時轉身求詢熟悉慰藉，都要迷途者先行發出訊號，願意踩出第一步才行。」

那時身體仍未出現狀況，但許是在那個瞬間，我的潛意識已在尋求接收訊號的對象了。

（五）
將那些羞於啟齒的無望與膽怯、脆弱與惶惑訴諸言語，清楚地道出口，對於習慣了層層武裝度日的現代人而言，確實需要比想像中更多的勇氣，不過只要能成功跨出那最艱辛的第一步，所有積壓的情緒便將決堤般洩洪湧出，再也阻擋不了。

久違的眼淚熨貼著臉頰而下竟是多麼溫暖有感。

多年來曾一度以為成年後便該捨棄的眼淚，只適合悄悄出現在電影院裡的黑暗角落，或是獨自面對電腦屏幕裡的撒狗血劇情或一首歌的動情時刻。像妨礙風化的裸體或猥褻行為，「嚴防在人前流淚」是社會上許多人約定俗成的潛規則，否則很可能輕易被貼上情緒不穩或抗壓力低落等標籤，而誰也不想在已經夠繁瑣的職場生活中再添一筆對自身毫無助益的個人註記。

直到身心繃緊到臨界點，才知曉人生不可能永遠只容許單方面的喜悅歡暢見客，那些抑鬱悲憤和沮喪也該有權適時奔竄，任性地不顧他人眼光和社會制約等狗屁理由叫喊出來，像定時到健身房把一身汗水逼出來，濡濕了衣衫就換一件，如此理所當然。

不管是涕泗縱橫還是狺狺嗚咽，重點是接納那個或許久違了的崩盤的自己，在值得信賴的人面前劃開肚皮，展露血肉之中你那最不堪卻真實無欺的傷口，如此，才有接下來讓它結痂獲得療愈的機會。

（六）
人生中第二次入院。記得上一回是13年前北京奧運開幕前夕，因感染登革熱久燒不退，住院了四天。

由於冠病傳播速度在國內愈發嚴重，是次入院前還必須先通過院方規定的鼻腔篩檢，結果呈陰性者方能住院，以確保病房範圍內的所有病人以及前線醫護人員的健康安全。也因此，僅有做過篩檢並提交報告的人才得以成為醫院訪客，否則一概不接待外人自由出入病房。意即這一回我將不會有任何探病的對象。

辦理入院手續時，護士小姐把我領到緊急部門外一個臨時搭蓋起來的帳篷區，要我在那裡等待，不久一名全身包覆得密不透風的篩檢人員出現，把我叫到一個小房間，準備進行鼻腔篩檢。

之前曾聽說做過兩次檢測的堂妹形容，有的檢測人員或許經驗較豐富，或是手法較溫柔，一進一出沒有太大感覺；但有的則會讓受測者感覺不舒服，甚至疼痛。當下的我其實沒有太多想法，或許是有後續住院插管和胃窺鏡等更多的診治在等著我，這個篩檢在我看來就只是開場白罷了。

篩檢人員透過護目鏡看著我，很貼心地提醒說：「不好意思，會有一點痛哦。」接著便把長長的棉花棒探入我左邊的鼻孔，深入鼻腔後部，直到我感覺有點痛才抽出。記得在那個瞬間，我彷彿看到棉花棒上沾了紅紅的液體。而我還很天兵地問：「好了哦？另一邊鼻孔不需要嗎？」

在帳篷區坐等一個小時後，報告出爐，初步判斷沒有冠病病毒，然後才可以繼續安排入院。我帶著事前準備好的包包和衣物，來到四樓（醫院電梯寫「3A」）的病房，靠窗的床位寬敞明亮，病房內還有另外兩名病人，拉上了簾子各自休息。

我望著窗外蔚藍的天空，不由得想起13年前住院那次，也是躺在差不多同一個方位，那時家人朋友陸續到訪，甚至有一晚哥哥還買了炸雞到我床邊吃；今次我就像是網路上流傳的那種最高級別孤獨指數，獨自住院出院。

延伸閱讀：13年前住院期間寫了三篇《我的病気日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