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不如想念

生活中偶爾有遺忘的事情發生，忘了出門要買的東西，忘了趕在佳節或朋友生日之前寄信，忘了允諾過自己要寫的文章，忘了想和別人分享的小故事……

這些短暫的遺忘有時讓我煩躁，曾經也讓我恐懼，我會忍不住想像如果自己的記憶能力愈發嚴重退化，像阿茲海默症患者那樣，像電影《我想念我自己》（Still Alice）裡的愛麗絲，每轉個頭或喝杯水就會忘掉前幾分鐘發生的事，最後甚至連熟悉的臉龐和自己也不記得，那會是怎樣的光景？

但後來我想到，如果遺忘到那種程度，也沒什麼好害怕的了，因為不記得擁有過的曾經，即使想不起來，也就根本不知道失去這件事，一切如新，所有過去的悲歡都一筆勾銷，人生彷彿重頭再來。

到了那個時刻，如果有人讓我打開自己的部落格，閱讀這十幾年來書寫的痕跡，旅遊的心路歷程、生活的呻吟或讚美、情感的喟歎或省思、節慶時和親友歡度的過程，我應該是帶著既陌生又歆羨的表情，羨慕照片中的那個人怎麼可以如此眉開眼笑，曾不辭辛勞地跑遍各國遊歷，且還擁有過那麼樂觀而溫暖的心聲，或許還會訝異是誰教他寫出文采豐沛的詞彙。

我會像個全新的讀者，閱讀一個新認識的作家，像閱讀別人的人生般，或許樂在其中，有所領悟，或許冷眼旁觀，不甚苟同，那些我現在自認秉持的良好美德，堅持的人生哲理，或是長久依循的生活態度，很可能被失憶了的我全盤推翻，像是換了枚靈魂般，用另一種截然不同的心情和視野看待這個花花世界。

前陣子看英美劇時一連看到了兩部有關記憶和人之間微妙而不可斷離的關係描繪，一部是《黑鏡》（Black Mirror）裡的<你的完整歷史>（The Entire History of You），講述在架空的未來世界，人類的所有過往記憶都能像電腦網頁的歷史瀏覽記錄那樣被完整地儲存下來，夫妻之間可以翻看彼此認識之前的人生片段，是否撒謊全憑一個按鍵就能證明。

另一部則是大熱的《西方極樂園》（West World），樂園機器人被設定每天朝陽升起都會自動清空前一天留下的所有記憶，每一天都是新的開始，之前歷歷在目的殺戮、傷痛、期待和懷疑都將不復存在，如脫胎換骨的一張素淨白紙，眼神澄澈而充滿對生命的喜悅。

我一直都很喜歡這類科幻題材的故事，因為現實中暫時不太可能發生的事用戲劇或電影的方式來呈現，給予觀眾一個切身投入情境的機會，并思考衡量其中的是非利弊，各種「萬一」的假設在腦洞大開的幻想時空中一一上演，我們藉由編劇出色的頭腦和劇中角色出人意表的遭遇才抓到某些虛擬概念的實際效應。

人類的一生是經年累月堆疊起來的，無論記憶、經歷還是情感都只會越來越多、越來越細，但人腦的開發如同愛因斯坦說過的，其實使用率不到百分之二，所以我們目前尚未能發揮可以媲美電腦數據的強大儲存功能，「遺忘」遂不可避免發生。

但在我看完了《黑鏡》後，我突然慶幸我們都沒有人生的歷史清單壓縮在腦袋裡面，透過一個遙控器就能隨時叫出來，在全體家族或朋友面前，如幻燈片般播放在墻壁上，供大家驗證、討論、分析、評價；而若能如《西方極樂園》裡的機器人那樣，每天醒來都不記得昨日的憂傷和幸福，其實不免也是一種福氣。

近來的社交網站除了歷史回顧功能，還增加了和別人的「友情回顧」，用可愛逗趣的影片展示你和誰之間長達多少年的情誼，彼此之間的交流互動（僅只於網頁上），用多少的點讚數和留言來量化友情濃度，社交網站能提醒你們共同累積的共同回憶，卻無法權衡在這些之外的陌生感和親暱度，我看著那些在前一兩年密集交集的友好，在後七八年毫無音訊的疏離，有些多情只留在回憶裡。

カミナリ

人生有太多瑣碎需要糾纏，而人類太容易耽溺在一件微乎其微的不快樂事情裡鑽牛角尖，我們的天性似乎擅長傷春悲秋多於著眼當下，所以相較於過目不忘的天賦異稟，我更鐘情遺忘的能力和權力。

活到了一定的年紀，我不再如更年輕一些時那麼恐懼遺忘這件事，獨攬一身有時太沉重，我們的社會總是教我們要八面玲瓏、面面俱到，但我們都沒有三頭六臂，難免會顧此失彼，甚至錯亂了輕重緩急，把交情看得比友情、親情更重，把物質抓得比身心靈的健康更緊，從而忽略了及時給朋友獻上一句祝福，或是給自己灌輸一點營養有益的知識。

放不開的拳頭，哪有餘裕去盛載其他的念頭？所以我後來覺得，能夠遺忘或是說學會遺忘，適時地將生命中繁茂滋長的大樹修枝剪葉，除了是一種好習慣，也是一種不可多得的天分，因為有些人的確無法輕易地和過去切割，帶著被毛毛蟲啃爛的葉子繼續旅行，不僅增加了負重，也很可能波及其他健康肥美的花果。

時光會稀釋曾經濃烈的幸福快樂，也能淡化曾經血淋淋的傷疤，如果凡事都能絲毫不差地記住，你記得初戀的每一幀甜美滋味，但你也忘不了每一秒撕心裂肺的喪親之慟。遺忘是我們對漫長人生的寬容，也是對自己的仁慈，無論好壞，在歲月和肉身相互擁抱下，我們才能一而再地對自己愈發短暫的生命充滿前瞻的希望。

記得往昔的所有好壞對錯，還不如只想念其中的溫柔與多情，讓破敗和回不去的傷感都留在湍湍河水中，繼續沖刷、稀釋、淡泊。一如陳文茜在《給逆境中的你》中寫的：「離席。且帶著甜美的回憶離席。」

延伸閱讀：
1）遺忘與被遺忘
2）不請自來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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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伸：本文分上下篇刊載於昨日和今日的《中國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