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片段之感LXXXVIII

by カミナリ

（一）偷渡
移動的旅人不知覺間養成了一副流轉的眼界，因而看見了定例日常裡的顛沛，且習慣了從往復雜沓的色彩中尋找一枚熟悉的筆觸，描摹出一篇人情浮世繪卷，然後將自己未竟的款款深情暗嵌其中。

（二）有機
創作是一種有機，有時候快不了，催不得，否則會揠苗助長，青黃不接，所以縱使再野心勃勃，創作者往往必須按捺著性子，等待時間灌溉過自己的肌理和眼界，等待歷練磨礪成自己的皺紋和底氣，然後一邊持續耕耘，一邊等待東風過境，催發芽苗，時候到了，自然就會熟成，收穫盈滿醇郁的能量，好抵禦外面寒冬的大片貧瘠。

（三）城市的隱私
在你們碰面之前，其實早已對彼此的身世多少有些粗略理解，個人的喜憎好惡不必多說，成就功名可能早有聽聞，就連政治立場或性生活狀況有時也莫名知悉一二，然後在初次見面的那一刻，最難的不是假裝對眼前這個人陌生如新，而是當對方說出那個你已瞭然的頭銜或經驗往事時，你必須給出初次聽聞最恰如其分的反應。

網路上窺伺到一個人的點滴，罔論是當事者自願分享的秘辛，還是不經意被爆出的黑歷史，現代人學會保持緘默，城市人學會保留後路，以便萬一有天在街上或某個場合遇見他們時，你仍有故作高雅天真的籌碼，還有選擇涉入其中或抽身遠離的機會。這是城市人的自保，也是自私，而自私源自於期望他者和自己時時保持一段距離，用隱私存放緊急時的退路。

胡晴舫說：「城市裡的隱私，不靠圍墻。城市講究的是世故的隱私。看見，未見得干涉；疏遠，不代表棄絕；冷淡，跟否定不全然對等；理解，卻無意控制。」

於是你們繼續相安無事，在彼此複述的人生中繼續心照不宣地表現驚訝和驚喜，如同街角那家你去了八百回卻總是裝作不認識同一名櫃檯店員的麵包店。

（四）阿Q的鴕鳥
他因工作無法抽身而註定錯過了那場重要的場合，人在海外，心卻惦掛著國內觥籌交錯的那一晚。舞台輝煌，人聲鼎沸，掌聲雷動，萬頭攢湧，或許未必整個城市的人都在議論那場年度盛事，但至少躋身該領域的專業人士都非常關注這片母土這一季將要盛開的花樣。

眼看著主辦方把勘景時所拍的場地照片上傳網路，他的心一揪，但也同時有種鬆了口氣的舒坦；坐席如浪濤般層層翻捲，燈光如火焰般熊熊燦烈，他想像著屆時填滿那些席次的面孔，如一朵朵繁花絢麗開展，在這片長年燠熱的半島上，引頸期盼一種沉潛多時後的破水英姿。

他不是沒有想過沐浴在眾目睽睽的榮光之中，可他更懼怕自己無法消解靜坐一夜後的僵硬，四肢麻痺還能站起來走動走動，靠活絡筋骨讓血液慢慢回流，表情癱瘓卻必須識時務地即場擺出大度恭賀的笑靨，平日裡就常以撲克臉聞名的他，想來更是可能隨時矯枉過正地擠出一副猙獰多於大方的嘴臉。

因此當他無奈身處異鄉，在另一片同樣燠熱的天空底下追訪一則則故事時，縱使一派輕鬆，一臉淡泊，縱使他其實心繫遠方，同一時刻他感激命運如此貼心，如此仁慈地放了他一馬，讓他抽離事發現場，不必趴在最前線眼睜睜目睹一場於他是血淋淋的意志凌遲。

友伴笑他錯過了這等人生難得大事，或許是他絕無僅有的一回。他卻不以為然，說自己早已走訪了一趟氣派華貴的宮廷劇場，借文字心眼，罔論幸運女神是否垂憐，他早已走上那列台階，衣襬掃過他們的眼尾，佇立在粲粲目光中。

可憐，友伴歎了口氣，不忍再說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