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成最後的花見——福岡舞鶴公園


站在地板擦拭得無比晶亮的百貨公司地下美食街,我瀏覽眼前架子上擺放著各種從菜餚種類、菜色選擇、烹調手法、擺盤要求到盒子設計都十分講究的便當,一時之間不知從何下手。想吃玉子燒也想試五目炒飯,有看起來可口的紅醬義大利麵,又有炸得金黃酥脆的可樂餅,那邊的便當一律只要500円以下,這邊的便當卻附上了照燒三文魚……

像是得了選擇困難症,我三心兩意難以下定決心,最後還是選了我喜愛的海帶芽炒飯便當,一轉身看你似乎也拿定了主意,捧著一盒包裝精緻的柿葉壽司,興奮地說這是好幾年前我們在奈良旅行時吃過的,查看產地還真是當日從奈良直送來的新鮮便當。



結賬完畢,我們提著一袋滿是便當、飲料、甜點、麵包還有小吃的袋子走出福岡市博多車站,微涼的晨風穿過建築物在巷弄街角的風口處打來,車道上車流川行,我們抬頭看見大廈與高樓之間露出的一小方天空澄淨蔚藍,平成最後的春天,我們打算乘搭地鐵前往舞鶴公園,完成我們這趟日本春旅的最後一次花見。

一個禮拜前,我們同樣走在博多車站周邊,在附近的租車公司辦理取車手續,接著展開了我們期待已久的自駕之旅,從福岡一路沿著佐賀到達長崎,經由雲仙和島原,搭乘渡輪橫越有明海登陸熊本,再從熊本前往阿蘇一帶,轉進黑川,通過由布院和別府,來到大分,最後再從大分一口氣橫過太宰府回到福岡市,完成了七天八百多公里的環北九州旅行。



安全無恙地歸還了車子,我們回到徒步行走的漫遊者身份,在隔日離開日本前花些時間兜轉這座あゆ故鄉的城市,但購物中心和商店街皆不對我們的味,想到適逢花季,於是我們決定去賞花,仿效日本人在櫻花樹下野餐的情致。

被公認為福岡最熱門賞櫻勝地的舞鶴公園,種有超過一千棵染井吉野櫻,每年花季都會迎來人潮高峰,爭相前去欣賞百花齊放的壯麗景觀。我們帶著便當走過公園外的護城河畔,穿過福岡城跡進入舞鶴公園,晴朗的好天氣把人們都吸引到戶外去湊熱鬧。



偌大的公園裡人頭攢動,無論是無遮蔭的草坪上還是花團錦簇的櫻樹下,都可見到坐在草蓆上談笑風生的人群,我們沿著公園步道邊走邊興味十足地東張西望,有推著娃娃車圍坐在一起的優雅媽媽團、直接帶了小型帳篷躺在裡面愜意午睡的一家人、牽著狗狗散步兼賞花的寵物同盟、相約樹下吃喝玩鬧的青春男女、感受浪漫櫻吹雪約會的如膠似漆戀人,以及大陣仗帶來火炭和烤肉架等器材的家族聯合大食會。

我們來來回回走了好幾輪,因著人實在太多,樹下的好位置幾乎都被佔滿,後來我們索性直接坐在其中一棵櫻花樹的樹根上,倚著樹幹,卸下身上的包包、袋子和相機等物,和周圍其他人一起感受被櫻滿開罩頂的夢幻景色。



沒帶任何鋪墊的我們直接席地而坐,將買來的食物一一拿出來擺在草地上,說一聲「いただきます」便開懷地在影影綽綽的樹蔭下吃飯,也許看在其他日本人眼中會覺得我們有失得體,像上一回我和家人到東京旅遊時,也是臨時起意用身上的圍巾充當蓆子,坐在花期未至的櫻花樹下野餐,來往路人都拋以我們奇怪的眼神。

陽光燦爛灑照,孩童們興奮地在寬闊的草地上拔腿尖叫,大人們各自把酒言歡,個個臉上都綻放著如沐春風的笑意。我們甚至覺得有些暖,便把外套脫下,直接掛在低垂的枝幹上。這樣的畫面也讓我想起了我們的第一次日本之旅,那個沒有粉嫩櫻花的夏季,我們同樣在車站的便當專門店選購了兩盒便當,帶到東京上野公園去,坐在蓊鬱的樹下長凳野食,結果被兇巴巴的蚊子叮得落荒而逃。



我不記得那時我有沒有默默立誓,要實現一次在滿開的粉櫻樹下野餐的約定,反正後來又過了好幾年,我們也相偕去了日本好幾次,卻總是有意無意地錯開了旅遊旺季的春天,也就一直無緣邂逅叫人夢寐以求的花期物語,而我們倒也沒有特別惦掛著賞櫻這件事,直到這次終於有機會好好坐在公園草地上,心無旁騖地享用一晌午的春日時光,鐫刻一期一會的記憶珍藏。

一邊咀嚼著烤得酥酥的蘋果派,我一邊觀察身邊人的花見實錄:

像是高中好姐妹的四人組輪流把手機放在自己的額前,在玩比手畫腳的遊戲;
另一邊的三個女孩買來造型可愛的奶油蛋糕,小心翼翼地撕開盒子,用心拍照,再用附贈的小叉子切下一小塊放入口中,瞬間洋溢著幸福融化的表情;
一群身著西裝和女性套裝的上班族,用啤酒箱充當餐桌,大夥兒圍坐在擺滿食物的箱子前飲酒暢談,感覺像是公司課長率領部下一起提早放工,到公園來賞花;
還有離我們最近的一對視覺系造型情侶,直接大咧咧地躺在墊子上卿卿我我。



日本是一個很注重節令、並且做符合當令活動的民族,夏天要去海水浴場游泳,秋天要到寺院看紅葉,冬天滑雪,春天則一定要賞花,除了櫻花作為日本國花之一(另一個國花為菊花)的重要文化意義,還有那一年僅開一回、一回僅盛放兩個星期的短暫生命週期,讓多愁善感的日本人將之視為純潔與珍貴的代表,願意不辭辛勞地準備便當食材,帶著大包小包到人群喧嘩的地方聚餐同樂,像是慶祝生命的瞬間盛放與凋萎,加上櫻花開花期碰上日本學府的畢業季,更為這個充滿希望的春分注入了些許人生別離的愁緒。

坐在樹下賞花也許不為花開花落哀婉,而是珍惜三五好友聚在一起的時光,平日裡城市人各有各的忙,要不是遇上這些時令節日,很多人也許不會特別相約碰頭,更新彼此的生活近況。就像我們華人也總是等到春節或中秋,分散五湖四海的親友們才會難得集合在一起,在鬧哄哄的佳節氛圍中重拾久違的情分。而絢爛的櫻花下,是日本人聯絡感情的溫室,更是催發無數戀情的溫床。



突然一陣風大作,把樹梢的櫻花瓣都抖落,即刻在我們眼前展演了一幕動漫劇裡描繪的唯美雨櫻花。正埋首在各自社交活動中的人們也齊齊抬起頭來,此起彼落地讚歎著。

我記得之前讀到旅日台灣作家張維中談花見文化,大意是說其實來櫻花樹下野餐的日本人,未必真正在專注欣賞頭頂綻放的美麗,更多時候是在享受無拘無束的自在氛圍,得以毫不忌諱地在公共場合大吃大喝,高談闊論,甚至喝醉也無妨,無需擔心造成別人的困擾,反正賞花追求的就是熱熱鬧鬧的盡興,算是對平日個性拘謹含蓄的日本人一種約定俗成的大解放。



前一天從網路上得知日本皇室終於宣佈了新年號,當晚回到飯店房間,我們扭開電視新聞,立即看到鋪天蓋地的「令和專題報導」,最讓我印象深刻的,是媒體所稱的「令和商戰」。

由於是日本有史以來首次天皇生前退位,所以有別於以往在更換年號時的國喪氣氛,日本人民這回能用更正面的心情去迎接這個畢生未必能遇到的大件事,商家也能有效利用這段時期來創造商機。



自去年4月當明仁天皇對外公佈退位一事,全國百姓無不在期待新年號的公佈,平成確定走入歷史,日本各處瞬間掀起一股「平成最後」的熱潮,在今年5月1日德仁皇太子登基前,所有事物都被標籤為平成最後一回,像是平成最後的夏天、平成最後的初詣,而腦筋動得特別快的商家更是馬上推出各類標榜「平成最後」的商品,從薯片到牛奶、單曲到服飾,甚至連平成的空氣也被封罐銷售。

與此同時,「令和最初」也成了商家搶攻市場的另一噱頭,在公佈新年號的幾個小時內,許多令和相關的商品立即火速問世,其中最誇張的要屬視覺系樂團金爆樂團(ゴールデンボンバー)的同名單曲《令和》,在短短兩小時內就已在網上釋出全曲和MV,樂團成員在副歌部分高唱著「令和,新しい時代」,成功製造話題,搶佔媒體版面(有興趣的按這裡)。



當我正在撰寫這篇文章時,時序已進入燠熱的五月中旬,令和時代已經到來,不過九州那趟三月至四月的春櫻之旅,可是我們走訪東瀛列島那麼多回的最後一個平成日本,而我們在福岡舞鶴公園的賞花也成了平成最後的花見。

得以近距離感受到一個時代更迭前的騷動,我想在未來的令和之旅中,那個櫻滿開的午後將以一種獨特的情懷,在我們不斷拓寬的記憶版圖裡紛彩出眾。



前/ 於是我們學會了自得其樂
次/ 拖著行李在墳山上兜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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