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在雨水盡頭的懸念——淡水的歷史遺痕
踏出淡水捷運站,立即被滿眼的人潮填滿視線,天氣非常晴朗,催谷著連續假日的人們走出戶外,走上街頭,吃喝買逛,最基本的消費就是這個時代最容易滿足的慾望,只消荷包有些厚度便能慷慨慰聊口腹、視覺到肌膚溫度,身體的安適飽足替代心靈的安穩飽滿,更簡易的現代人生目標。
淡水老街一如我九年前記憶中的印象,蝦卷魚丸烤香腸烤玉米的香氣混雜著鼎沸人聲,在太陽底下漫溢開來,伴手禮品魚酥太陽餅蛋卷鐵蛋的招牌招搖醒目,店門裝潢繽紛討喜,品牌化成了老字號必須跟上的節奏。人們成群經過面朝淡水河的媽祖廟,往更多人匯聚的河岸邊走去。
從九份下山回到台北市區,我們住進了南機場一間老公寓改造的美麗民宿,你還在為我們日本返來後即刻奔赴山城的安排感到不解,你說有點太疲於奔命,但下山隔天我便又領著你擠進週末客流高峰的捷運車廂,跟隨推著嬰兒車的年輕父母、帶著老人家的中產家庭、一身專業配備的腳踏車族群、一臉興奮的孩童們一起朝北邊的淡水蜂擁而去。
即使未曾踏足台灣,你對淡水的興致仍不及二度走訪的我高昂,九年前第一次和家人一起來淡水,我穿梭在老街和旅遊手冊推薦的店家之間,背了一大袋沉甸甸的太陽餅回家,買了後來吃不完統統過期的鐵蛋,九年後我堅持再把淡水排進我們今次日本返馬前的過渡旅程中,很大部分是為追看曾經被我忽視的歷史痕跡。
去年閱讀喜愛的作家鍾文音的長篇巨著《想你到大海》,才約略窺見這座河岸老城厚厚堆疊的舊時光景,像沖刷上岸的豐沃泥沼,沉積在雨水的盡頭,孕育出島嶼文明發展的一個重要篇章。
關於一名蘇格蘭祖籍、加拿大裔、台灣定根的漂泊故事,關於際遇如何賦予這個男人漂洋過海的使命,讓他藉上帝之名改寫了島嶼北部的信仰圖騰,改變了一名島嶼妻的人生格局,也改換了他自己血脈子嗣的視野版圖。
1858年,中國清廷簽訂《天津條約》,增開當時仍稱作「滬尾」的淡水為通商口岸,迎來了各國海上商人、傳教士、動植物學者、軍人等進駐,自此改變了這座坐落在太平洋西邊的島嶼命運,自由的風不僅繁盛了此地的商貿活動,也捎來了當時島嶼人未曾接觸過的宗教。
1872年,來自加拿大的馬偕(George Leslie Mackay)以傳道者的身份登陸淡水,一上岸就是一輩子,憑著堅毅的信仰和頑強的意志,他學習用台語傳教,深入山中部落,發揮自身作為醫者的醫學知識,一邊幫人拔牙一邊讚頌耶穌基督。
在歷經多次原住民「出草」的威脅與染上熱病險些喪命的危機後,馬偕博士成功在這座亞熱帶島嶼的北邊插上十字架,開辦病院,至今,馬偕醫院已是台灣赫赫有名的醫院集團,連我都對這個名字不陌生。
馬偕博士在島嶼北部的足跡覆蓋範圍甚廣,一步一腳印地延伸到宜蘭和花東一帶,作為他遠大征途的啟程源頭,淡水保有許多與他的生平事跡有關的建築物,是今次重遊舊地的我想要從書扉走進活生生的歷史現場,展開的一趟朝聖巡禮。
我們穿過躁動喧騰的老街,來到一處廣場上,我一眼就認出那尊黑石刻成的人頭雕像就是馬偕博士,佇立在馬偕街旁,眺望著被成排店屋隔開來的淡水河,那個一百多年前他初來乍到時踩在這片土地的第一步。
藏在馬偕街的滬尾偕醫館是馬偕博士來台七年後開設的第一家醫院,也是馬偕紀念醫院的初始地,建築物維持著老舊的閩南風格木質門面,跨過門檻,走進變成展覽廳的內部,玻璃櫃裡展示馬偕博士為島嶼人治病的醫療器材、定居於此的家具擺設等物件,新漆的墻上描繪他在淡水曾經的生活軌跡,角落還有一幅馬偕博士的Q版人形立牌,濃密的大鬍子成了他的形象招牌,就像當初島嶼人口中的「黑鬚番」。
隔壁的淡水禮拜堂在湛藍天際下炫耀著奪目的赭紅色磚墻,這座建於1932年的教堂是由馬偕之子偕叡廉親自設計,在其父親創辦淡水教會的原址上翻修重建的。
繞過禮拜堂轉角的斜坡處,還能找到馬偕博士在淡水最早的租屋處,那個當年他向茶商陶德租住的馬廄房舍,我好奇往閉鎖的門縫內窺伺,只見雜物堆積如厚厚的歷史塵絮。
奉主耶穌之名,在17世紀乘船渡海數月才抵達的東方島嶼上,馬偕博士人生地不熟且語言不通,卻懷著對主忠貞不渝的決心,僅提著兩個松木箱和一本聖經就踏上這片蠻荒濕熱又文化陌生的河口鄉鎮,誓言要在此地發揚主的聖名。
傳道者用肉身血汗和經年累月的口舌佈道,換來基督籽苗的開芽茂發,曾被鄙夷的番邦異教,百年後矗立著恢弘的禮拜堡壘,基督的寶血終於流進這座島嶼,而作為神的使徒,他把所有榮耀歸給主,將自身藏匿在後巷的馬廄裡,並且心滿意足。
沿著真理路走下去,我們找到了坐落在真理大學校園內的牛津學堂,學堂前的大榕樹盤根錯節,枝繁葉茂,池畔有烏龜徑自浮游,靜謐的學園散佈著三三兩兩的學生,或也有像我們一樣慕名而來的遊人,站在那棟融合了中式四合院與西式教堂帽尖的建築物前凝望,彷彿在遙想1882年馬偕博士開辦私塾時的景況。
那個出生在觀音山腳下的女孩,隨著村裡一票女眷一起坐在學堂的朗朗讀書聲中,努力識字寫字,那個時候的她是否早已知悉,唯有學習能帶領她走出淡水,探看更廣袤的天地?還是從她踏入傳道者的學堂那一刻起,她就已竊聽到上帝在她耳邊呢喃,告訴她她的命運將註定扭轉?從目不識丁的童養媳變成被神眷屬的島嶼代言人,蔥仔化身聰明,在神的見證下與偕牧師結為連理,再從默默持撐家計的牧師娘橫渡汪洋,環旅世界,成為出走島嶼的女子第一人。
際遇永遠無可預測,一次風浪轉向便可將命運的航渡者推往不同的境地。馬偕博士奉獻畢生在島嶼傳揚基督福音,口舌是他奮鬥的武器,也是他徵召信徒的神諭,但晚年的他卻罹患喉癌,被奪去了最珍貴的聲音,嘶啞的嗓子再無法呼喚主的偉大。
57歲那年,馬偕以備受敬重的儀式安息主懷,雖出生加拿大,卻自二十幾歲起就定錨島嶼,不僅宣教、救病、教課,還承續了自己的血脈於這片土地上,彼方的鄉愁經過大半輩子扎根,亦逐漸移轉成此地的歸屬。1901年6月,馬偕長眠淡水,後人對他在島嶼的豐功偉業歌頌如前方的淡海,日夜翻濤,不曾止歇。
離開這裡之前,我告訴你我想再看看馬偕博士和妻子張聰明的墓,就在相隔不遠的淡江中學校園裡面,我循著地圖漫步到校門口,卻發現鐵閘深鎖,許是週末或清明假日之故,學校關門放假,我們不得其門而入。
深覺可惜,又心有不甘,我再度查看地圖,硬是要求你陪我繞多一段路,沿著淡江中學東面的真理街3巷,一直走到新民街口,確定真的沒有其他可進入的側門,僅能從圍墻邊的籬笆縫隙看到外國人墓園一隅,我才終於遺憾地宣告放棄,并試圖安慰自己緣分有時強求不得。
重返老街的絡繹人潮,剛剛靜穆的巷弄仿若另一個時空,飲食消費的魅惑再次強力推擠到所有遊客眼前,阿給的香氣撲鼻而來,過午未食,我們隨意入座成排同售阿給的其中一家餐廳,趕在下午打烊前買到最後一碗,分食著熱燙的豆腐魚漿冬粉。我記不得上一回來淡水吃阿給時的滋味,但這天吃到的竟覺得滑嫩可口,回味再三,可能真的餓壞了吧。
後來我們排隊搭了快艇到漁人碼頭,船身隨著浪潮輕輕搖擺,加上馬達和海濤發出陣陣規律聲響,很快就將坐在船艙裡的你催入眠夢。我從圓窗望出去,右岸的淡水城世故滄桑卻雜沓紛繁,落在雨水盡頭的懸念,被時光哼唱成一首首滬尾小情歌,今日的觀光產業鋒芒註定要蓋過淋過苦雨的百年身世。
漁人碼頭的海產店人客稀落,情人橋上自拍的旅客甚多,我們倆大略逛了一會兒便覺得無需多作逗留。記憶中的木棧道因維修關閉,沒有夕陽的港邊失去浪漫色彩的渲染,海風依舊強勁涼爽,但徒有我說嘴的彼時此地回憶並不能撐起一道足以讓人留戀的風景。我們跨過情人橋走去搭回程公車,告別淡水。
九年前那場追逐夕陽的往昔畫面,也許就像一陣突如其來的午後驟雨,滂沱猛烈得讓置身其中的人看不見雨幕外的世界,直到有一天來到了雨水的盡頭,才發現放晴的天空底下,濕潤的青春早已被曬乾。
鍾文音說:「就像一個上岸水手忘了海一樣,忘了海,才能回到陸地。忘了青春之城,才能在江湖老去。」
追伸:本文亦刊載於2018年7月24日的馬來西亞《中國報》副刊「快意書遊」專欄:
前/ 拖著行李在墳山上兜轉
次/ 重返最初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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