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最初的城市——龍山寺和象山
這趟日本九州之行,我們借台北轉機福岡,買了機票訂好了日程,國內廉價航空才宣告直飛新航線。
抱怨買貴了機票之餘,我們也安慰自己多了一趟夾在兩個目的地之間的中場旅行,即便時日不多,還是能在台北一帶走逛,甚至上山下海,我追溯我的回憶之路,你展開你的新手上路,關於一座頻繁從電視和文字中接觸、實則未有踏足的城市,一種熟口熟臉的既視感襲來,讓人誤以為認識她,了解她。
住進了南機場老舊公寓改建的民宿,我們擁有自己的廚房客廳和陽台,從陽台望下去就是民生營營的街巷,手工包子店每天早上新鮮出籠熱騰騰的包子,通勤族和機車族總是眼明手快地買了想要的口味即離去,紅豆的賣完了、酸菜的還要再等十分鐘,掛著圍裙的老闆一早就中氣十足地不斷重複著這些話語,從陽台飄進我們的住處。
我很喜歡民宿廚房的大餐桌,晚上到樓下熱鬧的夜市買了水煎包、蔥抓餅、麻油麵線、鹹酥雞回來,我們把食物統統攤在桌子上,像征戰後的戰利品,一邊盤腿坐在椅子上哈拉,一邊分食著彼此的小吃。
桌子邊還堆了一疊我從書店搜刮回來的書,翌日早上起床,見你還在深睡中,外面天光微啟(包子店的叫賣聲已經響起),我安靜地坐在前一晚吃得杯盤狼藉的宵夜旁邊,抽起其中一本,隨意翻閱著。又或者拿出我的小筆記本,就著懸掛頭頂的電燈,仔細寫下片段旅途札記。
我總是歆羨擺上一張大桌的房子,採光良好,能讓人在案牘前吃飯寫字,煮字療飢,兩者皆需要一張寬厚舒服的木質餐桌,遠離書房內的束之高閣,親近生活中的柴米油鹽,或許在這上頭寫出來的東西更有況味,嚐起來的料理也更有滋味。相較那台我們住進這裡卻從未打開過的電視,我更愛這個靠近玄關的大桌子。
經過用心裝潢後的老公寓溫馨敞亮,走出門外,螺旋階梯和緊挨著對面住戶的天井提醒我們這個地區的年代感,你說有點像香港的唐樓,騎樓散發的陳舊霉味和黑乎乎的石灰地面是經久年月累積起來的滄桑。南機場雖已無機場,名字上卻鐫刻著歷史的刺青,像這裡的國宅,矗立在歲月的風口,等待新時代的垂眸。
萬華區凝縮了台北舊時光景,艋舺的野性猶存,但淡水河已然乾歇,再無船隻進出,轉而流通著草根百姓的日常買賣,蔬果乾貨豬肉成衣,婦女長輩穿過長長的市街採買食衣用品,艋舺公園集聚著更多無所事事的老者,在春日陽光下曬出一臉索然。對街的龍山寺香火鼎盛,雕樑畫棟的建築物彰顯歷史身價,也成了城市人寄放心靈慾望的許願池。
我們入內參觀,合掌膜拜,煙霧繚繞之下,信徒舉著香火虔誠祈福,像我們這樣的外來者則繞著大殿仰頭舉目瀏覽周邊的富麗堂皇。一老外坐在中庭一隅閱讀旅遊手冊,幾個婆婆媽媽正怯生生地詢問廟祝參拜儀式,出口處附近販售各式御符籖,儼然日本神社常見的風潮。而最多人光顧的絕對是月老廳,人們魚貫列隊,耐心等待姻緣指點。
現代人有各類交友軟體還不夠,仍要冀求月老的幫忙,想來應該是這個時代邂逅不再是難事,難的是如何牢牢牽繫住一個人,因此儘管科技再進步,關於無跡可尋的世間情事,人們還是願意相信那條看不見的紅線,把抽象的幸福託付給緣分來安排。看到落落長的人群,我只替月老感到勞碌。
台北城人海茫茫,擦肩而過的人都朝著各自的方向邁步,城市是汪洋,像胡晴舫說的,共棲城市,猶似群居大海。今日我用回憶的索引追討曾經的情境,也許徒勞,還不如學身邊的你,當一個全新的來者,在櫛比鱗次、觥籌交錯的都會叢林裡尋幽探密,聞嗅生存的氣息,借一雙腳踩踏他們生活的軌跡。
民以食為天,或是這個時代為食更願意犯難險境的精神,夜市美食拉攏所有視覺和味覺神經,排長龍購買的也許超乎一根糯米腸或一份臭豆腐之外的情結,我們坐在露天攤位前喝一煲排骨湯吃一碗乾拌麵,身邊窄仄的人行道上流過更多為覓食而眼光迷失的人潮,我不禁再度想起海洋的畫面,魚群隨著暖流遊蕩,鱗光閃閃點綴成萬家燈火。
窩在城間街巷裡遊走了好一陣,面對排山倒海的美食陣容我們目不暇接,吃貨的你對平價小吃的小分量大為嘉賞,你說這種比例設計得恰到好處,能讓愛吃又怕胖的人得以同時間享受多種味蕾探索,卻又可避免誤攝過量的卡路里和碳水化合物。我說,但價位上來看可未必划算,一餐下來也許總額還大過坐在餐廳裡好好吃一頓正餐。
不過作為短暫逗留的旅人,在時間和生理(食量)限制下,要蒐集到繁複精彩的美食地圖,小吃確是打中了眼饞貪新的現代人心理,貴多不貴精的要求。也許因為如此,「港派」的你對台灣食物向來沒有過高的期望值,態度一直有所保留,在這樣的前提下,你反而在此趟旅行中吃到覺得超出預期美味的料理,一改你對台北口味的成見。
而說到味蕾的記憶,於我就一定是台灣風味的涼麵了。充滿蒜香的芝麻醬淋在冷泡的麵條上,拌以黃瓜和胡蘿蔔絲,清爽不膩又十分開胃,即使隔了那麼多年,涼麵的地位依舊穩穩佔據我心中的重要位置,像個念念不忘的紅顏知己。
關於涼麵,我總記得自己鬧出的笑話,九年前和家人一起來台北旅遊,我們到便利店買宵夜吃,看大夥都在結賬時要求收銀員微波加熱食品,我也順勢請他替我微波我的涼麵,那工讀生一臉錯愕,再三向我確認,而我竟還一臉面不改色點頭,結果我生平第一次吃到的涼麵是熱騰騰冒著煙的——老實說還滿好吃的。
追逐城市綠意,於是到象山健走,沿著坡道一步步拔高視野,穿過山林拾級而上,一路上登山者眾,陡直的樓梯一邊是上行的人,步履維艱汗流浹背,樓梯另一邊是下山的人,汗濕的脖頸粘黏著髮絲,但腳程輕快,神情怡然。
偶爾照面,有些人投以禮貌微笑,一位袒露胳膊的阿伯邊走邊高唱山歌,健朗的聲音如山風熏染了周圍的人,幾許暢快幾許情。
茂密樹叢偶爾一處開闊的地方洩露出山下的台北景色,霧蒙蒙的空氣把101大樓和其他幾座大廈掩映上一層鐵灰色,我們輪流提領著一袋剛剛在全聯買的準備帶回國的雜食乾糧,看在他人眼裡以為我們是去野餐的。
半小時後,我們終於來到了象山有名的「六巨石」,這裡的視野可以把台北盆地和101地標盡收眼簾,加上巨石陣在攝影畫框裡的構圖,呈現出野林秘境和繁華都會的強烈對比,因此迅速成為網拍族群的打卡熱點。
眼見排隊攀上巨石的人龍無盡延長,我們不湊熱鬧,就只是憑欄而立,眺望近在眼前的101,隨著白晝隱退,夜紗覆頂,華燈初上,台北的光燦魅力也粉墨登場,在暈黃帶紫的夜色下勾勒出稠密而緊湊的城市建築語言。
我想起那年登上101大樓時的模糊印象,從高聳入天的89樓室內觀景台欣賞腳下的台北,那算是我人生中的第一趟海外自助旅行,回來後我用仿擬作家的稚拙文筆寫下了好幾篇紀行散文。從那以後,我每跨過一個疆域,就會試圖用文字封存自己的行腳痕跡,儘管很多時候都只是一些枝微末節的吃喝玩樂,但用書寫奠祭一個旅次的儀式,是自那趟台北之行後持續至今的。
梁靜茹暌違七年再發新歌,<慢冷>裡她唱道:「衝動的人向來聽不見挽留/這世界大得很難讓你不旅遊」,每次聽到這一段,我在心中都會默默把「旅遊」兩字轉換成「遠走」,我總以為,遠走才有一種更決然的意味,放逐於天寬地闊的灑脫。
也許我們都曾為了誰的牽掛而停留,也曾因為誰的傷害而遠走,九年後當我再度回到這座城市,我選擇不再走進塔中,而是跨過另一個關頭,從既遠且近的距離縱覽流瀉過我們眼前的絢爛年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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