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片段之感LXXXIX
(一)翻開一本藝術館
翻開祝快樂的書,以為讀到的是如同她為標題命名的「掟日子」,拋擲在日常裡的靈光妙語,越讀下去才越發覺自己走進了一座藝廊、一間圖書館,或是一個影展會場,淹面而來的是許多的美術畫作、藝術裝置、時尚配件、哲學典籍、文學讀本、攝影論述,以及最多的電影畫面。
我很享受她談論日文漢字和日文化的微小事物,像剔透在花瓣上的晨曦露珠,也很喜歡看她介紹法國新浪潮時期的電影和聞人軼事,還有更多我所不知道的藝術家設計師哲學家音樂人建築師攝影師文學家電影導演時尚符號,雖然因為不熟悉而未能在展讀時產生共鳴,甚或無法立即理解箇中隱含的寓意,但也因為如此,透過這本文字分量甸甸的書,我的閱讀經驗不斷向各個領域延伸擴張,如同一隻饑渴的八爪魚扭動觸手,從浩瀚網海抓來各種初次邂逅的傳奇。
就像她在<拿來取暖的類型>一文裡寫的:「那些微妙的細節往往會蔓生出書本以外的牽絲攀藤,粘在你的意識上隨時召喚你對另一些什麼的想像,有時是通過一本書得到另一本書或一首歌一部電影,或從這個作家走到另一個作家,各組思想意識建構的世界一重重疊進你的生命裡,讓當下生命經歷無數次輪迴。」
也像是一道傳送門,當我揭開書頁的那一刻,我看到在我眼前岔開的無數甬道,等待我戴上知的眼色,走向光的另一頭。
(二)女靈
一切看似理所當然的當代創作環境,在上兩個世紀絕非如此,尤其對女性作家而言。儘管從中國歷史約略得悉古代女子地位之低下,卻未曾聯想過西方女性亦同樣遭受思想的箝制,女權甦醒一直要到二十世紀以後才開始活躍。
在那之前,女人們被要求只需懂得在家縫織襪子和相夫教子,書寫是逾越,才情是詛咒,因為社會並不樂見暢所欲言的女子,思辨的權力是壯大男性雄風的武器,女性要是不低下,男性就大不起來。
直到維吉尼亞吳爾芙(Virginia Woolf)鼓勵她們擁有一間自己的房間和五百英鎊,擁有一個不受現實冷眼批判或打擾的心靈空間,以及足以掌控部分自主生活的經濟能力,如此,那個時代的女人才得以枉顧外界的勸誘和說教,縱情揮發內在的聲響,她們才得以拒絕為了餬口而從事做做人造花、到幼稚園教小孩子認字母等差事,而有閒暇和精力將頭腦裡的思想生成文字。
在男性主導的文學與學術傳統中,吳爾芙當年的一席話如此鏗鏘有力,像鐘塔上的巨闊回聲,振振有詞地穿過時空甬道,抵達我們眼前耳畔。我回頭神來,往旁邊的書架一瞟,鍾文音、瑪格麗特艾特伍(Margaret Atwood)、胡晴舫、蘇珊索瑟德(Susan Southard)、朱天心、席慕蓉等女靈的光輝耀滿櫥櫃, 而深覺多麼可貴可敬。
(三)趁隙
越發沉默無語之人,越是撩起你欲望其未竟的心聲,因為你總是篤信——如相信創世紀第一手那般篤定——越發規避隱忍,越發故作平和無害,在那張無妄的面孔底下,越是激湧著竭力尋找一個破口的能量。
因此聒噪的你總是按捺著等待,彼岸寧謐將被瘋魔撕破的一刻。
(四)人魚姬
童話裡的人魚姬為了獲得上岸的雙腿,用天籟美聲換取行走陸地的自由,從此遠離故鄉的海洋,在目眩神馳的人間旋轉,伸展四肢,欲望一種歸屬,如以雙腳和身體訴諸情感深處的波濤巨浪的舞者,不借言語也能傳達一股激情一絲柔美。
可上岸的人魚雖獲得了人類的步足,卻未能踩踏出撼動人們冷峻心眼的節奏,更何況人魚公主擱淺在繁忙的塵囂中,形單影隻,並非像童話裡的那般遇見了久候的王子,盤桓她身遭的只是一個接一個不同的過客,陪她走過一段人間時光,然後便隱遁在虛無中,徒留她抓住空氣中的隱形舞伴,自顧自的原地旋舞,一邊盼等不知何時才會再閃現的另一名短暫過客。
「我常想,人魚若不想死,不想走回海裡變成泡沫,她會去哪?」望著舞蹈教室裡包圍她四周的全身鏡,她看到一枚纖細的身肢甩動賁張的汗水,眼神裡或許再沒有公主等待救贖的光芒,而是在腳底板長期磨出厚繭的同時,生出了熱烈的生的意志,就像那一身不用言說和詞彙註解、只靠形韻意會的舞蹈,替她表達了這一生穩扎穩踏的決心。
海洋固然有魅人的流光,一尾粼粼波光省去了沉重的步伐,但離開汪洋的人魚從此未再回到深邃的故鄉,而是選擇把自己深埋在藝術的陵寢。就算疼痛,那眉心凝聚的勇敢遠比童話最後幻滅的泡沫更教人疼惜。
「從來就不是為了愛情而來,是為了困惑,為了靈魂,為了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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