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大河的旁支幽徑——讀鍾文音《想你到大海》


關於移動,我想起旅人的紀行筆記,作家的異鄉書寫,但關於異鄉人夾帶的鄉愁與抵達之謎,刻畫著命運隱喻的行腳歷程,除了眾所皆知的歷史主流,是否也曾在哪些角落埋伏著一則心事、一段支流,或是一座被時光和世人荒蕪的殘破墓碑?

鍾文音耗時七年完成的百萬字新作《想你到大海》帶領讀者走入細膩綿長的時代洪流,走進台灣島嶼北部的淡水港,在觀光如織的今日地景中,尋找喧騰的商氣買辦表面下的歷史幽光,隨同小說主人公一起回溯上游,夢探一百多年前因一紙《天津條約》而對外開港的滬尾,面朝大海迎來異鄉莽走氣息,一位堅定的傳道者上岸,帶著滿腔熱忱的信念,從此不止改變了一座島嶼的信仰、醫療和看世界的目光,還顛覆了一位童養媳女孩原本註定悲苦的命運。

小說借台灣著名醫者馬偕博士(George Leslie Mackay)為故事藍圖,以一種半自傳體的方式把偕牧師在1872年登陸北台灣傳道、教學、考察的事跡,結合虛構的當代淡水女子章米妮在「我們的海」民宿裡的時光書寫,展演成一片虛擬小說和紀實歷史雜糅并敘的浩大文字海洋。



旅人目光的擴展

多年閱讀鍾文音,最初接觸的是她的旅遊散文類別,都市女子漫遊世界各地,追訪文豪幽魂的故居:在冰天雪地拜見杜斯妥也夫斯基(Dostoyevsky)、在炙熱沙漠探訪芙烈達卡蘿(Frida Kahlo)、在溽熱的胡志明市和髒臭的印度尋找莒哈絲(Maguerite Duras)的步履痕跡……鍾文音旅走他鄉,看遍風華殘頹和人生百態,這些地理上的實際遷移不僅讓她意會到自己的顛沛流離和際遇的擦撞關係,也讓她看見了身處他鄉的故里人、故鄉的陌生人的地緣纏結所牽引的連鎖效應。

紀行書寫讓更多人靠近鍾文音的寫作世界,如我便是從《三城三戀》初識她,但後來幾年當我回過頭去拜讀作家的小說,才發現鍾文音更擅於將文字密度堆砌在小說創作裡。誠如她自己所言,那些旅途中蒐集到的黑暗面勢必要回到小說裡。

時光予人邁開腳步,也拓寬視野,歷練經過累積和沉澱,會把縹緲輕薄的靈魂定錨扎根,於是在出走多年後,鍾文音的筆尖從旅者的自我觀照逐步推向更恢弘的地誌格局,旅人的心眼繼續延伸,卻多了勇於挖掘一座城市的底蘊魅力,且仍不失她一貫的個體情感粘稠特性。

七年磨一劍,誕生了小說家企圖心滿滿的《想》,亦是她「異鄉人系列」的開篇書作。



小說家的歷史再造

滬尾,雨水的盡頭,有著島嶼西洋文明的濫觴,紅毛城、牛津學堂、淡水禮拜堂、滬尾偕醫館,示意著自17世紀以來入埠淡水的外來者史跡,是島嶼最早接觸西方文化的門戶。清咸豐8年,清朝政府在第一次英法聯軍戰敗後簽訂了《天津條約》,開放上海、福州、汕頭、淡水、打狗(今高雄港)等港口為通商口岸,島嶼自此迎來海上商人、傳教士、動植物學家、軍人,本地人眼中的「外番」不斷湧入淡水城,商人買賣樟腦、茶葉、硫磺,動植物學家深入平埔密林探勘亞熱帶物種,英國軍人駐扎此地,傳教士登陸宣教,淡水成為19世紀全台最大的貿易港,也是最多彩紛呈的文化大熔爐。

小說先從當代民宿掌管者章米妮掀開序幕,以淡水的觀光角度切入這座多雨的海港小鎮,燒烤海鮮阿給魚酥鐵蛋都是遊人熟悉的淡水景色,接著透過「夢婆」的角色召喚出19世紀馬偕牧師和妻子張聰明的歷史幽影,傳道者和島嶼妻的中西結合,基督信仰如何在這片此前未曾植苗的土地上綿延滋長,以及異鄉人沿著神的苦路一路行進耶路撒冷,越過大陸高山汪洋城市,最後回到北美加拿大母鄉的航海日誌。

夢婆的角色十分有趣,在我看來,無性別的他既是虛構小說中的小說縮影,也是現實作者筆下的文字靈媒。夢婆借章米妮的嘴轉述百年前的傳道者身世故事,也借作者的筆鋪展一場青春老城的導覽巡禮,讀到後來,偶爾一個恍神,我會以為章米妮就是鍾文音,而這無非也是創作者將自身遭遇疊映其間的曖昧光暈,一如小說採集自歷史,但在安置進扉頁後即成了一種再造,一種想像。

鍾文音借夢婆把傳道者的命運地圖一一描摹再現,巨細靡遺,彷如掉入時光隧道。出生加拿大安大略省牛津郡的馬偕博士以海外傳教士的使命遠渡重洋,於1872年初登滬尾(淡水港),從此為神所用,一生都在島上竭力宣說耶和華的愛與救贖,不僅成功在台灣北陸插上十字架、建設教育機構、推廣在地民俗文化,還擅用其醫者身份發展當地醫療科技,成為在島嶼歷史扉頁上留下閃亮功勛的異鄉人。



女性角度的臆想書寫

異鄉人扎根島嶼,將舌頭貼近本土,用台語宣說聖經教義,娶妻生子,延續島嶼基督聖光,最後魂埋島上,故鄉成了遙遠的他方,原來的陌生地卻成了肉身和靈魂安息的家園。

傳道者的故事對台灣人來說或許並不陌生,傳記和歷史著作都不乏對他的連篇記述,不過鍾文音作為一個擅長女性書寫的作家,更著情於傳道者之妻的內心輪廓,可惜關於張聰明的文獻記載並不多,於是書中的島嶼妻第一視角描述都只是一種仿擬者的假想書寫,其篇幅甚大,足見鍾文音在觀照了傳道者的偉人面向後,對他身邊那個默默撐持丈夫兼人生導師走過山魚水雁的女性,懷抱著濃烈的好奇遐想,在那個時代和那樣的境遇下,「蔥仔」如何從暗無天日的童養媳命運走進光明學堂變身「聰明」,接著走進基督懷抱,走進傳道者身畔,後又成了走出島嶼,迎向世界地幅廣袤的牧師娘。如現代灰姑娘的轉折,卻非因為情愛,而是信仰的牽繫,確實是小說家願意冒險犯難涉足闖入的歷史暗巷。

一邊是各國旅客在「我們的海」民宿的驛動往來,一邊是傳道者和島嶼妻航渡地平線的眼界拓展,兩條平行書寫的敘述結構讓讀者隨著穿梭在不同的時空和人物間細看淡水,再縱觀整個世界,走過一個時代的當兒,甚至動輒必須走進整座歷史宮殿,一滴水孕育一座海洋的潮氣,一雙眼折射一個年代的光華。湍湍奔騰的大河為人歌頌,但有些分支曲徑或有炯炯目光未曾垂注過的細緻柔軟。



——寫於2018年11月中旬

追伸:淡水巡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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