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人親手雕刻的樣貌

by カミナリ
有時候我會想,我們對一件事物的熱衷,往往是因為在還未真正企及以前,曾經歷過反復辯證與不斷省思的過程而有所確立,像是用龐大的時間來說服自己,或是用巨闊的距離來驗證心中所愛是一股難以動搖的信念。

比如讀書寫字,比如旅行,比如日本文化。并從而塑造了一個人擁有這樣那樣的個性。



因為後來的我總忍不住設想,若我小時候就有機會拜訪日本,像很多家境優渥的同學那樣,一到學期放假,就和全家一起飛往日本賞櫻追楓,對很多日本獨有的現象與創意設計司空見慣,無需經歷透過漫畫戲劇與音樂錄影帶(所謂的MV)來窺看日本的望梅止渴心態,現在在我心底穩穩盤踞著的夢土,或許就會是另一番光景了。

到了快接近三十歲的那個夏天,我才初次踏上日本,一股腦地將多年來思思盼盼的慾望實現,我一直覺得那一期一會的約定在某種程度上奠定了我和這個列島大國難以切割的羈絆,但不想過於助長這種偏頗的情感,於是我試著後退一兩步,努力用更旁觀的眼光來欣賞和審視,或用更宏觀的歷史角度去理解各種存在與既定的價值觀。



也因此,在今次的紀行創作過程中,我試圖延續日惹系列的去蕪存菁精神,並且打破長年來為自己的行腳註解時所養成的公式般的寫作習慣,無論是切換視角還是跳躍式思考,我想寫出和以往不一樣的體裁,一半為了鍛煉自己這些年不斷靠旅行書寫練筆的能耐,一半也再度省思旅遊文學的定位。究竟那些因移動而產生的創作是一種地域性的人文觀察體會,還是僅只流於表面的個人嬉遊心情?

我很清楚這樣的野心很可能因為眼高手低,導致差強人意的文字水平,但與此同時,我亦欣慰自己有過這樣不自量力的念頭,驅動我去反復思索旅行和書寫之間的五百萬種關係。



寫下來的,成了被我裁剪出來的沿途片段,堂而皇之地吊掛在自己的回憶暗房裡,在時光顯影劑的沖洗下,曝露出旅人一張張風霜蝕刻的輪廓。那些沒被揀選出來的呢?好比在台北松菸文創區迷路的故事,或是在日本長崎徒步上山的夜晚,我很肯定它們遲早都會隨著時日流逝,如澳洲墨爾本的十二門徒石柱那樣,逐年崩塌傾頹,不復記憶。

像《何苦去旅行》的作者麥特葛羅斯形容的:「經過多年將我的旅行變成文字報導,如今我很難區分二者。2006年我寫的土耳其,與2006年我在土耳其做的不盡相同,但我產生的文章逐漸限定我對那趟旅行的記憶,任何未被我寫入初稿,或被我的編輯刪掉的細節,漸漸淡化成幻覺。到頭來,已刊出的故事可能是我僅存的記憶。它們可能是唯一值得記的東西。」



由此我想,在我從他方歸返,回到自己的書桌前,打開電腦白晃晃的文書處理軟體,我面對一片汪洋,雙手就著如甲板棧道的鍵盤,即將再度啟航。從這一刻起,我所作出的每一個抉擇——把那片夜景寫進去,跳過這個鑄在山頂公園的雕像——將自此刻出我對一趟行旅或是一個國度的印象,每一次動筆都是一場冒險,在取捨之間浮游的時光旅者,在棉絮般碎唸的光明與灑脫地切割陰暗之間的心靈捕手。

當我再度打開這些記錄,我將直視一個旅人親手雕刻的他自己的樣貌。



有些情境或許深入核心,用第一人稱的角度去兜攏一切雜碎紛繁,巨細靡遺得令往後的自己尷尬發噱,誓言再也不去翻閱;有些況味則曖昧模棱,像事不關己的第三者,或是自恃神的視角,退居身後,退成最遙遠的當局者,去旁觀一座城市的華麗與哀愁,去聞嗅一個歷史現場的血腥苦澀,去撫觸一道集體傷痛中生出的凸瘤瘢疤,假想自己成吟遊詩人,在櫻吹雪灑下的善感花瓣上落款一曲自顧自的中途情歌。

因此很多時候我都在猶豫掙扎。像個精神分裂症患者,我想把在熊本遇到的歐巴桑寫進故事裡,但我又想好好訴說這座在地震後努力復甦的城市;我想記錄自己在稻佐山上嚴重感冒的身心感受,可我無法忽視那片原爆七十年後的璀璨夜色所蘊含的意義;我希望著墨多一點我們的沿途互動,最難能可貴的共同回憶,但我卻很難將這樣的日常巧妙塞進溫泉旅館的制式介紹裡而不顯得突兀。



就這樣,我陷落立場衝突的兩難困境,這才更加體認到創作過程的「理想與實際」,無論是自我要求和寫作能力的拉拔,還是人情旅事和細節載記的對立,都一再提醒著我取捨的必要與必然。就像旅人遊走他方,必須時時做出各種選擇,拼貼出眼前的道路。旅人歸來,化身文字織補工,繼續在案臺前挑選搜羅回來的記憶拼塊,組裝成一幅斗膽獻醜的作品。

關於旅地,我可能寫得仍舊破碎雜蕪,但是從一個旅人出發的眼光,我想其中有些什麼或許還是值得被記錄下來,成就生命的形骸。



——寫於5月下旬

追伸:旅途影片《九州の春》:
影片展示了是次春櫻之旅的自駕沿途點滴,不過我選用的背景歌曲卻是あゆ的<Summer Diary>,當副歌唱起この夏に魔法をかけていたいよずっと時,畫面上卻是滿開的櫻花,總覺得十分違和,不過因為曲風是我想要的,就湊合著用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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