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著行李在墳山上兜轉——七年後的九份


那算不上炎熱的日頭在我們正上方的天空大方普照,帶來的溫度說起來是台北入春後剛剛好的和煦,尤其在九份潮濕的山上,更是有效驅散了空氣中懸浮的厚重水汽。

只不過,遇上四月初清明和兒童節黃金周的九份老街人潮滿滿,從我們一下客運便可以感受到摩肩接踵的滯塞,更別說被我們緊緊拖在身後的15公斤行李箱,碾過由粗石鋪成的人行步道時,發出引人側目的響亮聲音。一眼望去就在眼前的九份老街入口,那個懷有我九年前第一次造訪時的種種回憶,現下正滿溢著幾乎看不到石板路面的人頭,我們懊惱。



儘管早已事前理解,是次從日本九州轉往台北的旅程好巧不巧地碰到了週末連假,平日已屬觀光勝地的九份這個禮拜將更加塞爆,但行程一早排定,一方面我執拗地想在短短幾天逗留台北的時間裡重訪九份,回顧曾經的熟悉感,順便帶你認識這個我初逢便喜歡上的山城,一方面我們在台的幾天完全正中四連休長假,無論怎麼排都迴避不了,我便索性在連休第一天衝上山來,一種明知山有虎的愚勇。

拖著那麼大的行李要怎麼穿過寸步難移的九份老街?根據官網地圖,我們訂的「九份小町」民宿位處老街上方經過九份國小的的某處,你一開始就斷然拒絕走進老街,並附上一張有點臭的臉表明堅決的態度,決定住宿的我在人群和車輛不斷擠過我們身邊的路旁打開手機地圖,試圖找到一條繞過山路從後方抵達的路線。



兩台行李箱輪子在粗石和石灰地面轆轤滾動,我們肩上還各自背著塞滿從日本帶過來的各種衣物的袋子,才爬過第一個30傾度的斜坡,我的太陽穴已經開始沁汗,感覺到正午的陽光熱度越來越激昂。

努力不去注意你在身後碎碎唸著為何要租一家那麼莫名其妙位置的民宿、為何要追上九份來的無盡怨念,我滴著豆大的汗珠辨認民宿和當前所在位置的距離,避開人山人海的九份老街的代價就是,我們不止得拖著行李攀過一個比一個陡的斜坡,還得扛著它爬上一列接一列的樓梯,大約二十分鐘後,易汗體質的我早已汗流浹背,彷彿剛從跑步機上下來的那種程度,但我焦躁的同時還必須穩住當下彼此都快崩潰的情緒,我記得我只是一直在重複著:就要到了,就要到了。



爬坡途中我們經過好幾座墳墓,想起九份本就有多處墓寮地,光天化日下倒沒怎麼陰森,反而是那些拿著鐮刀鋤子的掃墓人看到兩個衣著光鮮拖著行李提著袋子的人走過眼前,應該會覺得是個荒謬的景象吧。

這個時候的九份,集在地掃墓人和觀光旅客於一身,這邊廂的窄仄街巷裡囤滯著以消費為王道的觀光人潮,那邊廂的山頭散落著修枝除草緬懷故人的家眷後代,人們齊湧上山,尋求各自的心靈慰藉。




小町民宿的老闆娘知曉我們為避開老街一路爬山上來,尷尬地乾笑著說辛苦了,確實前所未有的辛苦,我心裡想,幾乎比整趟九州之旅的任何一天還要辛苦。而我積壓了一個禮拜沒流的汗,似乎都在這一個小時的山路兜轉中噴完了。

以至於當我們被領到坐落在山中的日式民宿房間,看到佈置優雅到位的榻榻米和鋪床,我們都沒有格外驚艷讚歎,只是虛脫地倒在地上不發一語,那種「剛剛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的抽離感充斥在我們呆茫的眼神裡。



我想起房慧珍在<一路向北>文章中寫過:「旅人的階級,顯現在移動途中的真空保鮮程度,越是妝髪不亂、容光煥發、氣味清新,就越具有資本。」看我們一身狼狽不堪,汗水涔涔,肩背酸痛,足以證明我們旅人階級之低下。

從九州到九份,帶著從日本渡來的口感與時差還有眼界,小町民宿的精緻和風順利將我們那日早起趕飛機又追上山的累積浮躁安頓了下來。在我們再度擔憂隔日下山時的人仰馬翻前,你甚至也釋盡了剛剛的幽怨,只管好好享受當下短暫的山城夜宿。



是七年前的記憶如斯牢靠清晰,還是觀光事業將一條窄巷內的街景營生定格成恆久不變的面善?我穿梭在熱鬧非常的九份老街,身邊粘黏著來往穿梭的遊人,在不到兩公尺寬的石板路上如魚群左右流淌交織,兩岸林立的店鋪很多都在我的印象中若隱若現。

偶爾我會有類似失憶症患者突然靈光乍現的癥兆:指著一家陶笛專賣店,跟緊貼在我身後的你說,那是以前我進去過的店,誰誰誰還在裡面光顧了個陶笛。或是經過一處賣香腸的轉角時,當我看到那浮誇造型的爆炸頭賣家,往昔畫面瞬間如倒帶的錄影帶,回溯到以為早已遺忘的曾經。記憶甦醒,但那維持了多年的滑稽扮相卻彷彿過時的笑話,懷舊多於發噱。



對於初來乍到的你而言,九份老街即使不算絕對新奇,也還是值得隨著人流慢慢走一遭,在路邊小吃和網紅美食之間享受應付得起的平價娛樂。

我翻找隱藏在街巷裡的舊日情懷,你親嚐耳聞目睹許久的台式口味,捧著一杯奶茶一根香腸或是分食著花生冰淇淋,從欄杆處眺望依山而建的山村民厝,在曖曖霞光逐漸染上天色時,揮發著迷離蒼茫的愁思。



記得當我們逛累了想要入座一家知名芋圓店裡時,排隊點餐後攤主即刻盛好一碗黃紫交錯的芋圓挫冰,我一時不確定是否輪到我了,猶豫了那麼一秒鐘,就被忙得停不下來的老闆大吼:「拿呀!」瞬間有種置身香港的錯覺。直到坐在對向陰陽海敞開的大窗前咀嚼彈牙的芋圓,我們才舒展著終於停下來的腳丫子。人滿為患的老街,緩慢是一項必須付費購買的商品。

同樣的食物未必能勾起久違的味蕾記憶,但同一片風景卻能快速比照壓在後腦勺的昔日情境,這座山城變了多少,只來了兩次的我無從知悉,但這中間我變了或沒變的部分倒是約略看得出來,有些是自己說了算,有些卻必須從他者的眼瞳中,照鏡子般才能照出箇中的落差。



深夜的九份回歸寧謐,老街的鐵捲門蓋下如闔眼的巨獸,昏黃的街燈打出暗巷幽影,寂寥無人的走道更顯清寡孤單。

我們披上薄外套,走出民宿房間,從露台欣賞眼前的夜景,吹著涼風,倚靠在回憶的邊陲地帶,有些曾被我夾雜在這片夜色裡的青春苦澀都變得遙遠稀微,如同嚐起來淡薄的奶茶,喝來徒有人工甜味卻無自然茶香,但也不敢計較太多,因為和過去計較的話,到頭來苦的總是自己。



或許是對當初入住九份時的那家民宿提供的日式早餐念念不忘,這一回我才會選中了這個整體概念都散發大和魂的九份小町民宿,隔天在濃濃的晨霧中醒來,到餐廳用膳,從日本嫁來台灣的老闆娘操得一口甚至帶點台灣國語的口音,親切為我們端來兩份擺盤講究的和風早餐,白米飯和烤魚勾起我們前不久的黑川旅途既視感,我想要不是我們剛從日本回來,應該會對這裡的一切表現出更熱切的鐘情。

在窗外霧濛濛完全看不到任何景致的清冷山間,我一邊小啜溫燙的熱茶,一邊和對座的你輕聲交談,餐廳陸陸續續坐滿了三四桌客人,所有人的臉龐都被白茫茫的山嵐給反射得過度曝光,看不清楚輪廓細節,像是我們突然都被神隱藏了起來。



中午前再度拖著行李下山,準備到靠近九份老街的公車站搭客運回台北市區,濕漉漉的釉黑色柏油路透露著夜半一場短暫的雨,或許因為如此,空氣清新涼爽,加上下坡路段的關係,我們被15公斤行李的重力加速度催著走,倒也走得輕快無礙,相較於上山時的氣喘窘迫,這已經仁慈到我們幾乎在心中默默感謝神明了。

再度穿過路邊停滿臨時車子的墓寮區,掃墓人的身影隱隱浮現在霧靄中,在山頭各處的墳墓前彎腰割草清理墓碑,偶爾和一兩群提著水桶和鏟子的兩代家族人擦身而過,我們穿戴整潔的旅人外貌和他們雨靴草帽的清明打扮,機緣巧合地在這條時光通道上交集而過,他們繼續一年一度的追思先祖儀式,我們繼續未完征途的風霜雨露。



客運準點抵達,我們把厚重的行李箱搬到公車腹腔,一身輕便地坐上視野高高的車廂內,終於才鬆了一口氣。

循著原路下山時,你突然驚叫一聲,瞪大眼睛說你把遠從日本帶回來的那盒你一直不捨得吃的柿葉壽司便當遺忘在民宿房間的冰箱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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