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名者


那日醒來,他從逐漸復甦如潮汐回湧岸邊的意識中記起,你又光臨了他的夢境。

說得彷彿你怎麼了似的,但事實上你正好端端地活在這片土地的某個角落——也許是繁華城市一隅——用某種踏實得庸俗的拼搏精神徘徊在生活與生存之間,因多年未見無聞你的一丁點消息,於他才有種恍若隔世之感,雖然明明也才不過十年間。

才嗎?十年可謂不短的光陰呀,尤其當我們將之嵌入這個分秒必爭的數位時代,一個年代的拓印,十載年歲的增遞,他從稚嫩樸拙的新鮮人長成了終帶點世故的青壯年,縱使眼界仍淺薄得惹人訕笑,論物資也遠不如同儕平輩擁有的豐沃,有時他望著鏡中的自己,比如晨起在浴室裡梳洗時,他會覺得有一個老小孩在回瞪著自己,徒長肉身而未增歷驗的空乏之身。

十年春秋過去,你從最初的主動叩問到最後的靜啞無言,他以為這是他想要的,一種不打擾的默契,因為他自知心智脆弱,一點善意將會野生成慾念叢林,一滴關切將可掀翻止水扁舟,即使那樣心血來潮的問候非常純粹,卻足以撞開他築起的薄弱圍墻。

在這一方面,他太了解自己,以至於抱著一種杜絕後患的決絕,把被蒙在鼓裡的你排拒在外,像身體排斥過敏源那樣藉由一場難受的發燒冒汗心悸顫抖,慢慢把不適共存的元素徹底消滅。

只是,偶爾他會忍不住臆想,好比當他像這樣被擱淺在深夜裡的意識突襲,被你突擊,冷不防地,措手不及,他便會用一種摻和了不甘的心情揣度他方的你,難道真的是蒙在鼓裡一無所知麽?從沒聞到過一點點不尋常的動機?



尤其當年的他如此呆笨,不擅藏拙,還屢屢自曝其短,天真以為這是一種坦白相見的誠意。聰明如你肯定覺察到了什麼,只是你的聰明叫你按兵不動,不傷害別人才能留住更好的關係。

有一陣子,他曾百般演練有一天若你們再次重聚他該如何措辭,是要假裝雲淡風輕地談些不著邊際的近況天氣,笑稱對方一如既往或是變得更入世,還是要斗膽觸及那些年彼此未能解套的心結,衷心表達遲到的歉意,期望從此盡釋前嫌,為自己封藏多時的愧疚感找到一處供奉的地方。

但更後來,他連這個念頭也捨棄了。相安無事的話,何必主動去攪亂個別沉寂下來的一池回憶?儘管久久一回,他還是會如墜入鄧不利多的儲思盆中,被十年前的某些尖銳片斷給戳了幾下。除此之外,別無大礙。

他以為他必須竭力塗抹掉你的五官面龐,才能繼續心無旁騖地走下去,但我們的人性有時就寄託在那些特定客體之上,因為他們,我們才調校出了後來那個更好版本的自己,如胡晴舫在《無名者》裡說的:「為了認出自己的臉孔,我們必先認出彼此的臉孔。」

他於是接納了你如生靈般不時蒞臨的事實,因之產出的所有情緒,後來他說,已經無關現實那個繼續活出某種人生的你了,而是他用庫存的記憶組合編撰的程式,用以提醒自己時時自省和謙卑待人的機制。

充其量,你只是一張臉孔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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