掬一把鎏金燦爛——國營昭和紀念公園之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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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人為著一個目的展開遠行,會晤親友、拜訪古蹟、探看山河、走逛城市,像俗話說的把別人過膩了的尋常變作自己的不尋常,從中開拓視野,增長見識,驗證偏見,或是體會熱帶沒有的四季風物詩。
而我幾乎忘了,這趟東京秋旅原是為了「紅葉狩り」(賞看紅葉)而來,卻因為日本近幾年遭逢氣候異常,季節時令的變遷變得愈發紊亂,好比去年遲至十一月下旬了,東京的氣溫仍不時上探至攝氏二十幾度,讓富士山的經典雪帽和本該在入秋的寒風中漸漸轉紅的楓葉皆不見蹤影,枝椏上甚至還綠著一片讓人誤以為時序仍停留在夏天的鮮嫩翠綠。



倒是因此遇見了搶先回應秋瑟涼意的銀杏,黃澄澄一片片遍佈在東京各處城市角落,猶如太陽割捨了一部分光芒,將它們刻意寄放在馬路兩旁、神社參道和社區公園裡,等待行色匆匆的人有一天終於緩下腳步,挑起眼瞼,讓頭頂的燦燦金光灑落在瞳孔裡,將秋天的詩句轉印成閃閃發亮的記憶帶走。
記得剛抵東京的第二日,我們便興致勃勃跑到日本第一學府東京大學的本鄉校區,拜見那裡據說是秋季黃葉名所之一的銀杏並木通。穿過東大猶如霍格華茲校門的氣派鑄鐵正門口,一眼就能望見步道兩旁高聳挺拔的銀杏樹,在晨早的光照下,朝天茂長的金黃樹葉更顯眩目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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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風而至的人群早已在並木拱道底下爭相拍照,滿地的傘狀黃葉像一根根花仙子的羽翼,鋪天蓋地的金秋色調配上東大充滿歷史刻痕的西洋建築物,莫不散發出一股濃濃的大正時代氛圍。
我漫步在影影綽綽的樹蔭下,聞嗅著銀杏揮發在空氣中的腐敗臭味,看陽光慢慢攀上法學部大樓的赤煉瓦,把樹葉的影子都剪貼在磚墻上。周圍人多卻不喧鬧,不知是否因為叢叢樹冠具備泡棉的吸音效果,還是在如此動人的晨曦下,人們都情不自禁輕聲細語起來,深怕打擾了這一帖侘寂秋光。




穿過法文二號館,順著三四郎坂走下去,就會來到三四郎池。三四郎池原名德育園心字池,因東大英文系畢業的日本文豪夏目漱石在小說《三四郎》中借景此處,遂被後世改喚為三四郎池,與三四郎坂並列東大文學巡禮的場景之一。
我沿著有些荒疏的池畔散步,周遭綠意濃密,轉了幾個彎後幾乎就把校園建築和人群都隱沒在身後。我在一處板凳上坐下,看池面上漂浮著黃花落葉,靜寂中隱約聽得見微弱的蟲鳴鳥叫。手邊沒有《三四郎》的小說,只有背包裡帶著一本舒國治的《門外漢的東京》;在東京讀一本關於東京的書,任一襲薄薄的秋日沐照在扉頁和我有些冰冷的手上臉上——也唯有此時此地,才能對噓寒問暖的陽光不假思索地親暱起來,不敢輕易辜負它繞過歷史迴廊來到我面前的誠摯。



就像幾天後當我們走在人滿為患的明治神宮外苑,夾道的銀杏樹比東大的更高更古老,擎天佇立在絡繹川流的大路兩旁,肆無忌憚的金黃色澤把天空的藍映襯得更加理直氣壯;我彎身從滿地的黃葉中撿起一片,端詳銀杏葉含蓄開展的形狀,如一把插在藝伎頭上的金色髮簪。
一葉知秋的東京,在觀光客眼中或許也是位粉妝玉琢的美人,面對身後慕名而來的洶湧遊客總是但笑不語,僅只優雅地踩著熟練的小碎步,越過世俗的追捧與興歎,然後一個閃身躲進了光陰的暗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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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在網路上讀到,東京市區各處之所以栽植了多達六萬棵銀杏樹,主要是因為銀杏的防火特性,不僅能在火災發生時有效抑制火勢蔓延——這一點在二戰期間的空襲轟炸時特別發揮了作用——作為行道樹也能確保行人安全、綠化市容、遮陰減噪以及降低空氣污染等功能,並且銀杏還是東京人票選的「都樹」代表,在實用性之外增添了一股集體愛戴的崇敬情懷。
於是我們當然要不辭千里,幾次轉乘市區都營電車,再坐上JR青梅線,一路開到距離都心西邊約半小時車程的西立川市去,目的地是為紀念昭和天皇即位50週年、建成於1983年的國營昭和紀念公園,賞啖園區內又一處遠近馳名的人氣黃葉名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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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念公園的佔地非常廣大,180公頃的腹地範圍實際上橫跨了立川市和秋留野市,幾乎等同於四十個東京巨蛋那麼大。深知不可能逛得完,因此我們用走馬看花的隨性在湖泊、花圃和公園廣場之間漫步,看身穿帽踢的年輕人牽著狗狗越過草坪,推著嬰兒車三五成群的媽媽團聚集在小小的餐車前喝咖啡吃三明治,獨自坐在樹下長凳的歐巴桑皺著眉頭專心研究地圖,還有陣容浩大的寫生團體在順光的湖畔前架起畫架和水彩,準備大展身手。
他們的臉都半隱在午後斜陽的陰影下,裡面彷彿藏著各自言說未竟的心緒。只因為在這片難得的大好秋光裡,誰把平素積壓來的煩惱或淚水潑灑出來,誰就是不識相的掃興傢伙,甚至在害怕造成別人困擾的日本人眼中,還是一種迷惑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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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他們繼續在熠熠秋芒中扮演各自稱職的角色,一個可靠的父親、一名樂觀的長者,或是一位體貼的閨密,然後在一個十一月杪的週末早上,試圖將自己無足輕重的悲傷悄悄風乾在這座公園的銀杏樹下。畫該畫的畫,說該說的八卦,等待一陣風起,將腳邊的枯葉和自己的喃喃囈語一併捲起帶走。
而身為一名遠道而來的過客,我很狡黠地借來旅人這層保護色來粉飾我或許本該會有的對境感傷。當我穿過昭和紀念公園這個時節備受矚目的「交誼銀杏並木道」(かたらいのイチョウ並木),任兩邊將近一百棵綿延300公尺的銀杏樹鋪展而去,像一條不吝炫耀的輝煌隧道,我差點就被眼前從頭到腳黃得鋒芒畢露黃得士氣逼人的景色給絆倒,一邊卻踉蹌著跟上了我和這座城市有些若即若離的曖昧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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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是赤道野半島的靈魂終年滾燙著吧,即使置身秋瑟迷茫的飛花落葉下,也不見得能夠上演他們一年年訓練純熟的靡麗哀歡,向一片燦爛致意,對一盞時光悼惋,接著轉過身,訣別一場再無歸期的青春輓歌,朝更深邃更寒冽的嚴冬走去——
沒有。我只是把篩過葉隙的陽光熨貼在臉頰上,把眼前的這一晌木漏之日收進記憶抽屜裡。我知道我必須按捺著性子,數算旅人的歸期,屆時才能在時間的長鏡頭下烘托出那一年某一瞬的天高雲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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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偌大的公園裡兜轉行繞了大半天,最後我們花了將近半個小時的腳程,從北邊的日本庭園一步步回到南邊的西立川口,準備搭車返回新宿。彼時照在樹梢上的秋陽依然瀲灎如波,兀自流轉在每一雙與之交錯的眼色裡。
冬寒枯薧、春暖冒芽、夏天常綠的銀杏,在秋日迎來了它的高光時刻。不遜於紅楓的惹火,在都會繁華的喧囂中靜靜演繹它百年身世的溫婉,靜靜等待誰仰起頭,或是屈身蹲下,小心翼翼掬起慷慨滿城的一口秋意,不貪多,不求滿,而只是抿嘴淺嚐那一抹輕輕粘過嘴角的悸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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