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下町的完美日常——裏淺草散策


步出羽田機場海關之時已快接近晚間十一點,京急電鐵的自動售票機前零散著一兩個和我們一樣深夜入關的旅客,拖著行李箱在機器前笨拙地點開票券選項,投入錢幣,買下一張入城的車票,期盼趕上最後一班電車,像《魔法壞女巫》(Wicked)裡格林達在最後一秒跳上了艾法芭敞開雙臂的列車那樣,和其他乘客一起,顛晃著朝當時一切仍屬未知的這座城市心腹奔去。

要是錯過終電,我們就得在機場簡單打點過夜,然後等待清晨五點鐘的第一班列車;再不然就是花錢住進附近的旅舍,同樣等待隔天一早的電車進城。據我們對自己對彼此的了解,我們大多會選擇前者。於是為了不想在踏上日本的第一個晚上就夜宿機場廳堂,趕上終電成了這趟旅途第一個視死如歸的關鍵任務。


當我們扶著行李,站在乘客不算少的電車車廂內,看著電子地圖上的紅燈一路往淺草方向移動,我才慢慢鬆開了全身繃緊的神經。我想起此前同樣在深夜時分登陸日本的記憶,一次是年末的關西之旅,另一次則是從台北飛往福岡。

總是為了省下多一點旅費的我們習慣挑選廉航,坐過不少紅眼班機,然後總是在夜幕低垂之際闖入一處陌生的異域,在仍未看清一座城市的輪廓以前,就先摸黑躲進了飯店民宿的房間,像一場大醉後的萍水相逢,必須等到翌日才來揭曉謎底。


走出淺草站,拉著行李經過夜深人靜的雷門時,我們已在不知不覺間跨過了換日線。空無一人的仲見世通散發出難得寧謐的安憩模樣,入睡後的城市終於回到了她原來不吵不鬧的樣子,深夜抵達的我們有幸窺見了東京之於旅人最鮮為人知的乖順的一面。

所以即使當我們終於都爬進了離淺草站徒步約十五分鐘的小巧但雅緻的飯店房間大床棉被裡,白紗簾外的小小陽台透洩出的夜色難以昭示夜半三點多的深邃,儘管積累了一身的舟車疲憊,我仍有些不願就此歇息,硬是要走到陽台上去,把那座在一片清透的沉寂裡,兀自閃著七彩霓虹燈的晴空塔給瞧個仔細。因為我很清楚,再過兩三個小時,底下的街巷和不遠處的淺草寺都將漫起滾滾人間煙火,迎來又一波無休無止的鼎沸人聲。


關於淺草寺,我的記憶裡總有一場不合時宜的雷陣雨,想來是十年前初訪之時遇上的六月梅雨。濕漉漉的天氣把我倆趕進了金龍山淺草寺的雄偉大殿,我至今依然收著的少數幾枚從日本寺廟求來的詩籤,其中一張就是來自淺草寺。

記得那時我祈願抽到吉籤,並非單純希望獲得好運,而竟然只是不捨得將籤紙留在寺院中——有一說法是,若抽到凶籤,只需將之綁在境內繩索上,取「結ぶ」(綁結)中附帶的「吉」字來逢凶化吉。後來這枚大吉籤就這麼躺進了我的背包夾層,陪我走過十載春秋。


今次再訪,秋末冬初的凜冽伴隨日照愈發縮短的晴朗白晝,把洶湧人潮都催促到了街上,沿著絡繹往來的腳步與繚繞鼎盛的香火移動。從淺草一丁目到雷門一丁目一帶,縱街橫衖內皆漫漶著來自世界各地的遊人,買吃走逛,或是披上層層疊疊的和服在花屋敷通附近拍照。

小麥色肌膚的人力車小哥在路邊招攬生意,而那座隈研吾設計的醒目觀光中心大樓,就矗立在車水馬龍的路口,從那裡往隅田川的方向望去,朝日啤酒大樓的一抹金色泡沫和東京晴空塔依舊像久違的老相識那樣,溫暖地接住了我的灼灼目光。



沒有特定要追訪的目的地,於是在習慣趕路的旅人心底便生出了一份難能可貴的餘裕,僅只是在人群中走馬看花看熱鬧,也能看出某些端倪,聞出絲毫況味——是門外漢泛看城市的寫意,也是舒國治口中隨處「撞見」的樂趣。

好比我為了繞道淺草觀光文化中心去購買專門給旅客的地鐵三日券,從東武淺草站前的地下道通過,才不意發現那條充滿濃濃昭和風的老舊地下街,不正是文•溫德斯(Wim Wenders)的電影《我的完美日常》(Perfect Days)裡的場景之一麼?


昏黃燈火下的淺草地下街舊得十分徹底,簡直和相隔不到幾十公尺外的其他地下商圈大相徑庭。未經過多修繕的空間仍保留著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的中古風味:一個吧檯的炒麵店、將架子擺到廊道上的古書和二手CD店、轉著紅白藍旋轉燈的古早理容院,甚至還有算命占卜屋,在低矮且露出各種凌亂管線的天花板下瀰漫著幽幽的時代氛圍,彷彿時間在此被刻意封印住了。

據悉這裡是日本歷史最悠久的地下街,我想起役所廣司飾演的平山在廁所清潔工作結束後到這裡來,吃一盤炒麵喝一杯生啤,一貫的沉默寡語,就像這條身輕意淡的地下街,在日新月異的首都圈停下了腳步,把自己浸淫在膠捲相機、文庫本、磁帶唱片仍盛行的昔時歲月,枉顧流行周身的陣風急雨,而只是想著要如何把尋常日子,過成心目中盤算過的理想模樣。


而說到撞見,我們在淺草確實不期遇上了這裡每年十一月都會盛大舉行的「酉之市」(酉の市)。這個相傳僅限日本關東地區的廟會活動是生意人祈求招財開運的商販祭典,其中又以據說是發祥地的淺草鷲神社規模最大,是自江戶時代延續至今的重要傳統慶典。

按照中國古曆法天干地支的計算方式,十一月的地支落在酉的那一天便稱為「酉之日」,因而每隔十二天都是一次酉之日,視情況而定,一個月內會迎來兩到三次酉之日,依次稱作「一之酉」、「二之酉」和「三之酉」,而我們走進鷲神社的那晚,正好就是十一月偶有三度的「三之酉」。


光是在對街觀望鷲神社正門口的陣仗和不斷湧入的人潮,就已經可以想像神社境內萬頭攢動的盛況。我們擠在幾乎前胸貼後背的人群中,奮勇而緩慢地朝正殿挺進,場面擁擠但並不混亂。周圍架起了一個個販售名曰「熊手」的攤位,所謂的熊手即是在農具竹耙子上裝飾金幣、七福神、達摩、松竹梅、阿龜女面等傳統飾物的一種緣起物,以竹耙的傘狀爪形象徵手掌,抓住豐收和福氣,寓意商運亨通。

因而接近年末的酉之日可說是針對大小商家而設的招財納福嘉年華,加上各處攤位售賣的熊手無論尺寸大小、裝飾種類還是配色選擇都五花八門,各有千秋,縱眼望去琳瑯滿目,艷彩紛呈,教初次身歷其中的我們歎為觀止。


我看到有意者相中了掛在墻上的其中一枚熊手,決定買下後就會由攤販以「手締」的拍掌節奏,外加充滿元氣的助陣吶喊進行祈福交接儀式,於是整個神社內此起彼落著熱烈的擊掌和吆喝聲,讓這場廟會更顯喧騰熱絡。

許多從我身邊走過的人肩上扛著大如掃帚的華麗熊手,彷彿越大就能招徠越多的金運商機——這不禁讓我想起華人中元普渡的喊標活動,同樣在人氣旺盛的祭祀中求取好意頭,同樣在雷動歡聲中讓人看得目不暇給。


旅程中闖進一個熱鬧的祭典,像誤打誤撞窺見了一座有些年紀的城市的胎記,那是挺過好幾個世紀的天災人禍後印證存在意義的軌跡。

尤其後來一直在我記憶中揮之不去的淺草,不是觀光客如浪如雲的淺草寺,也不是隅田川畔暮色四合後閃著精光的城市天際線,反而是藏匿在熙來攘往街道底下的老派淺草時光,還有為了活得酣暢淋漓而努力賣力喊叫得七情上面的豪氣干雲,那才是能夠體現淺草繼往開來的通達韻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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