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目坂上的家——從王子到早稻田


我對旅途中的落腳處嚴格說來要求不算高,相較於許多人追求的飯店名牌,或至少要有泳池浴缸電梯自助早餐等標配的,我只要有水準以上的整潔度和私人衛浴即可,其他可有可無。

房間小一點或隔音差一點,甚或是離地鐵站遠一些的都可以接受,因此我們下榻過不少躲在遠離交通樞紐的集中住宅區裡,傍著在地日常光景的「1LDK」(意即一房式)公寓套房,而尤其在日本,小得幾乎無法把行李完整打開的民宿更是司空見慣,陽台外的風景只有毗鄰建築物的氣窗,狹窄的樓梯間有時連扛個行李上下樓都充滿挑戰。


也正因為如此,每當我們走出房門,繞過窄巷,看見晨早送牛奶的自行車從身邊滑過,或是連續幾天留意到附近二樓陽台上晾掛著的同一件帽踢,總有種以為自己在這一帶已經住上好一陣子的錯覺——然後跟隨一早便聲勢浩蕩的通勤族腳步,一起穿越秋風凜冽撲面的朝日,和其他都民一樣井然有序地沒入宛如城市命脈的繁忙地下鐵。

除了鬼怒川和山中湖特別挑選的溫泉旅館,我在東京借宿的房子都如印象中窄小但齊全。睡床幾乎佔據了整個主要空間,僅在邊邊角角塞進一兩個雖會阻礙動線卻必備的收納櫃或桌椅;浴室再小也要在一體成型的塑膠衛浴系統中嵌入一個至少可以泡半身浴的浴缸;不過方寸的小巧流理台可能就是一位東京住民日日餵養飢餓身心的重要祭壇——而當炊煙飄起,玄關前的一盞黃燈為某個夜歸的人留了一潭暖意,這座刀光劍影的都城才稍微流瀉出一絲和善,為埋頭蟄居的人找到了多一個撐下去的理由。


反倒是家屋外的沿途景致,總給我留下更多過目難忘的畫面。我記得住在王子榮町一帶時,我們每天早上出門都必須花上大約十五分鐘的步行時間,沿著民宿外與新幹線並行的道路朝西北方走,一路走到一公里外的王子站。途中會經過計程車公司、印刷公司、殯葬公司,還要兩次穿越平交道(一次是新幹線,一次是荒川都電),以及高架橋下整齊有序的自行車駐輪場。

經過民宿巷口外的那家計程車公司,看到駐車場上停滿黑壓壓的計程車時,我不禁想起日劇《First Love初戀》裡野口也英工作的情節。也總是在這些清早時刻,可以看見鶴髮蒼蒼的歐吉桑身著熨得筆挺的西服,在心愛的計程車周圍認真擦拭車身,為接下來一天的奔波做好準備。


偶爾一兩次,我和其中一位歐吉桑司機的眼神對上,對方藏在鏡片後的眼睛細瞇了起來,然後笑著輕輕頷首示意,彷彿我是他的乘客;而事實上,我們都只是彼此人生片隅的一個無名過客罷了,一個轉身即相忘江湖,唯獨某種無以名狀的心緒被我悄悄記掛在了筆墨裡。

王子一帶屬於東京圈偏外圍的地段,因此這裡的市容在我看來除了有些懷舊,走在路上也鮮少遇到新宿、澀谷等地常見的大批觀光客,因而王子留住了當地人的尋常風景,少了餐廳和賣場裡蹩腳的中英文菜單和告示板,不見霓虹燈瀰漫的摩登百貨大樓,有的只是開在街角多年的昭和風喫茶店,或是叮叮嚮的古老路面電車從我們眼前滑過。


而闖入其中的我們,也試圖把自己身上的旅人味隱蔽起來,像玩一場期間限定的角色扮演遊戲,提著購物籃和正在沉思是日晚餐的主婦並肩站在大賣場的豆腐攤前,或是和猶如從少年漫畫裡走出來的水手服少女擦肩而過,回頭一看正好瞧見甩著高馬尾的她活潑奔過馬路,跳上男友的腳踏車後座……

我們住在王子的民宿快一個星期,為了趕景點每天都早出晚歸,幾乎就是循著上班族和通學者的路徑一同前進,一起擠進沙丁魚般的擁塞電車,一起在秋夜寒瑟的冷空氣中踏上歸途,看打著探照燈在路邊修路的工人勤奮趕工,手中拎著一袋剛剛在車站前美食街買的打折便當和水果,有些出神地想著待會回到家要好好泡個熱水澡,舒緩走了一整天的雙腳。馬路旁的電車轟隆隆疾駛而過,把一格格明亮的車窗殘像烙印在黑暗中。


只不過旅人最擅長的終究還是借來的他者身份,在一地短促停留後抽身離去,毫不留戀,無有罣礙——若說捨不得,那多少是有些矯情了。我們告別王子的家,再度拖著行李走過計程車公司前的停車場,在日本一次也沒坐過計程車,那幾天竟來來回回地看著一台台空車開出去,夜幕低垂時又載著滿滿的故事駛回來;唯一有些想念的,我想是車站前過了午夜仍在營業的大賣場吧。

或許可以這麼說,旅人的貪心厭舊促成了他們輕易便可以拂袖而去、接著在一個此前未及的地方重新安居,像攤開行李箱蓋般一翻兩瞪眼,所有的鄉愁都凌亂地擱在被趕急的行履擰皺的衣物上,暫且視而不見。至於那些在異地裁切下來的別人的視角,則都順勢擺進了一幕幕值得旅人今後借題發揮的借景之中,而有些不期而遇的軼事,居然就藏在某一趟客途秋色裡——


從富士山回到市區,我們住進了早稻田夏目坂路上的一間公寓。從東西線早稻田站地下鐵出來後,必須沿著長長的上坡路走,公寓就位在接近坡頂的地方。這裡因為靠近早稻田大學學區,路上不時都會看見大學生模樣的年輕人,青春抖擻地刷過路口,尤其街角的幾家便利店總是門庭若市,湧動著旺盛的食慾和物慾,感覺得出是個充滿活力的社區。

直到我們拉著行李箱喘著粗氣攀上夏目坂道時,我才驚覺幾個星期前在網上隨機預訂的這間短住公寓,原來就在日本文豪夏目漱石的出生地附近。


搬進早稻田的這棟三樓民宿,我們每天都必須順著坂道上下,路口處一家居酒屋前的陰影下豎立著一根不太顯眼的三角石碑,上面鐫刻著「夏目漱石誕生之地」,那是1966年夏目漱石誕生一百週年時所設立的紀念碑。途經幾回都會不意瞥見這根方尖碑,加上我腳下名曰夏目坂的坡道,很難不讓我臆想起一百多年前這位江戶作家在此生活的軌跡。

或許是像《我是貓》裡性格乖僻的「主人」委身的住宅區,冒草的屋簷下三位名不見經傳的居士對各種生活瑣碎侃侃而談,口沫橫飛,鄰居婦人隔墻竊聽,然後道聽途說,讓那隻毛色煙灰的家貓豎起耳朵,沿著屋樑跑到對街巷口,和二弦琴師傅家的貓咪打小報告。



看了一下手機地圖,發現夏目漱石的墓地離這裡並不遠。那日天清氣朗,於是我們從早稻田的夏目坂走到雜司谷靈園,不過短短兩公里半,就把一位作家從生走到死——當然,夏目漱石回國任教英語老師期間履及多地,曾在九州熊本和愛媛松山定居過。2019年遊歷北九州時,我也到訪過他在內坪井的故居。

夏目漱石長年深受胃疾所苦,最終亦死於胃潰瘍,得年四十九歲,早稻田是他生命的起點,也是人生謝幕的舞台。或許是同病相憐,也可能是某種程度的感同身受,我對夏目漱石羸弱又有些洋氣的文人風貌總有一股莫名的親切感,如今又誤打誤撞地住進了他的生死陣地,不得不說我和這位大正文豪頗有緣。


踏入雜司谷靈園,依循地圖找到了作家的墓碑,原以為作古名家之墓素日裡沒什麼人,好巧那時遇上了一群漱石山房紀念館的會員,在一名看似嚮導的帶領下,平均年齡六十歲以上的歐吉桑歐巴桑佇立在夏目漱石的墓前上香悼念。我們不敢叨擾,便站在稍遠一些的地方靜心等待。

日本的墓園在漫畫日劇裡看多了,親臨造訪還是第一次。頭頂陽光雖熾烈,空氣中仍蓄含著一股肌理可感的秋寒。雜司谷靈園幅地廣大,湛藍透澈的天際下,整齊排列的墓碑肅穆岑靜,如一尊尊先賢古靈綿延至視野盡頭。

我想起剛才走來的路上,經過一群黑衣素裝的家屬,正圍攏在某個墳塚前進行祭拜儀式。日本的陵墓總是簡約素淨,如同他們一貫收束起來的感情,連悲傷也清寂得不驚擾懸在櫸木上的一片黃葉。


等到漱石山房的會員終於離開,輪到我站在夏目漱石的墳前,清麗的花崗岩石碑上提著漱石居士和妻子淨鏡大姉之名,輓聯下「夏目」兩字深刻醒目,面朝東南方的墓碑在朝陽下明亮舒坦,據說是由身為建築師的妹夫鈴木禎次所設計。一旁的石楠花紅艷照人,把眼前的蒼藍映襯得更加綺麗奪目。

我空手到來,什麼鮮花或線香也沒帶,僅只是靜默站在那裡,望著一代文豪的永眠之地致意。原名夏目金之助的夏目漱石筆名取自中國唐代《晉書》中的「漱石枕流」,而這座形似座椅的石墓,不禁讓我想像這位作家在世時枕坐案前的模樣,如他筆下的苦沙彌君,在自己的書房裡自得其樂,狂放有時,卑微有時。


追伸:王子と早稲田の短期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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