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性的幸福


剛上中學的前兩年,有一段為時不長的日子,每個星期天傍晚,我會乘坐家鄉教會安排的麵包車,跟著一眾年紀相仿的青少年,一起到村子裡的教堂參加少年團契活動。

契機是母親因病離逝,皈依基督的母親下葬後,溫柔的教會牧師及其他成員關照那時才十三四歲的我的身心狀況,拉我加入一行少年人的團體,希望藉由宗教和同儕的陪伴療愈我的失去。

我記得才參加了幾次,我的心底就忍不住升起逃竄的念頭。非關宗教,而是個性本就孤僻的我不太習慣讓自己置身群體之中。校園的群體生活其實也不喜歡,但因為是義務教育,且自小學逐年一級級升學,十多年的慣性培養出了一種日常,也就沒什麼好抵抗的。

但主日學崇拜非我本意,被趕鴨子般去了幾回後,我便找盡各種理由缺席,最後像是被流放的叛徒,我結束了短短的教會團康時光,可能也因此扼斷了和上帝親近的機緣。

要意識到自己性格的輪廓,連自己也需要花時間碰撞摸索出來,尤其是經過青春期的身心成長爆發階段,常常聽說長輩搞不懂現代年輕人的想法,我想或許就連年輕人自己也必須穿過一段渾渾噩噩的迷霧歲月,像瞎子摸象,用自己的觸感和一點一滴累積的遭遇,才能稍微篤定地說出「我其實不喜歡這樣」的話。


中學時期誤打誤撞加入了管樂團,雖然對樂器和演奏也有一些好奇和興趣,不過學習吹奏需要投注大量的時間,課後留校在樂團室裡的長時間練習,甚至要求假期特意返校集訓綵排等大量團體生活讓我嚇得不輕。我記得後來我很俗辣地搬出家長名義,要校方讓我退團,再一次從群體中落荒而逃。

因此記憶中我最快樂的求學片段,是放學後兀自走到車站前的書店,買下當期的漫畫週刊或是單行本最新一集,再不然就跑到小鎮戲院隔壁的唱片店,入手期待已久的Jpop大碟,然後回到空無一人的家中——父親和哥哥都在工作——自顧自地享受無人叨擾的獨處時光。

於是我想,本性這種東西,或真有其物。人說呱呱墜地的嬰孩如白紙一張,純潔無瑕,世界給他塗上什麼色彩,他便是什麼形狀,但同一窩狗崽在同一個家宅裡豢養,也能長出截然不同的性情,有的剛烈兇猛,有的憨傻樂天,天性或許就壓印在DNA裡,類似某種缺陷或遺傳病,從父輩或母輩那裡傳承下來。

而當你開始認定自己是什麼形狀以後,往後的日子或將更加照著那樣的設定前進。「我是I人」就會以某種莫名的自傲活成那個樣子,久而久之,究竟是畫地自限還是心理暗示已經分不清,人生中若沒有碰到必須用力扭轉的必要的話,也許就會這樣過一輩子。難怪星座生肖八字等都如此受落,大家都習慣為自己貼上某種集體的標籤符號。

成年後加入不同的公司組織,又是另一番愛恨交織的故事。誠如我前面所言,我自認個人主義者,因而預料中的對官僚職場文化相當不感冒,好在我在不同時期結識了許多稱得上關係友好的同事,才讓準時打卡上班這件事變得不那麼折騰。


不過有些喜憎好惡可能瞞得過別人,卻騙不了自己。很不幸的在幾家有毒的辦公室裡徘徊逗留了幾年後,我最終選擇再一次脫逃。像脫北者義無反顧地跨越邊境,這次我跳出了薪資優渥的升遷職涯,轉身回到一個人的舞台。一台筆電一個頭腦,再加上網路替我接通全世界,我最終還是離遠了世俗眼中定義的成功,在成就與誠實之間選擇了後者。

也不是沒有代價,在許多枝微末節的地方當然還是有難以言明的個人掙扎,可相較之下,老實說我似乎更心甘情願承擔獨自經營的各種挑戰,面對所有的挫敗與慘澹時便也沒有怪罪他者的藉口,帶著「因為是自己的選擇,只能埋首前進了」的乾脆覺悟。

不知不覺,我竟也渡到了半島高原,像武俠小說裡經常描述的避世隱士,只不過我並非什麼深藏不露的掃地僧,純粹只是繼續誠實地按照自己的感覺轉身都城,走進山林。

我想起吉本芭娜娜在《我與城市》中提到,年輕時因拒絕了不感興趣的文學沙龍而得罪了文壇前輩,直到在日本文學界立下了聲名,才比較能理直氣壯地我行我素(尤其在強調集體主義的日本社會)。像她說的:「總之,年輕,似乎就代表很多事都不能明言。另外,也代表著不知如何表達吧。」

而我真心覺得,活到了一把年紀,還能夠如此遵照本意而為是一種任性,也是一種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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