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案牘,一方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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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我定睛細瞧,才發現日子已經在不知不覺間堆積在我眼前,像秋紅落葉鋪展在時序跨過下一個季度的樹蔭下。
當我定錨在高原的時日逐步累疊,最先能夠彰顯我的存在軌跡的,不是衣物牙刷(它們都可以是短居旅客的擱淺之物),也非廚房冰箱裡吃剩一半的鮮奶水果,而是圍繞在被我充作書桌的原木飯桌周遭的雜亂物品。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一本接一本的散文、小說、詩集、雜誌,還有學習日本語的各類參考書練習本,像被浪潮沖刷上岸的漂流木,聚沙成塔般地把我的視野夾困成一堵堵文字城墻。
原以為從原鄉帶上高原的一本小說,讀畢後就會跟著我回流南部老家,殊不知短居過客因緣際會駐足下來,傍身的故事於是也滯留在這裡,跟著山嵐一起潮濡發霉,或是作為一個偶爾覺得格格不入的異鄉人徘徊於此的掙扎痕跡之見證。
長長的原木桌是吃飯也是書寫之境,我借用一半來佈陣我的領地,電腦是寫字也是娛樂的媒介,桌面是餵養肉身和靈魂的祭壇。我在此讀書寫字,也在此吃飯喝湯,甚至有時散漫邋遢地二者合一,在不到兩公尺的方寸之間完滿了屬於我個人的私我儀式,無論是形而上的精神食糧,還是實質果腹的碳水脂肪。
抬頭水平直視,桌上靠墻的角落放了一張折疊木架,原是瑞典家具行為侍寢早膳設計的床上餐盤,被我買來用作分隔檯,底下堆疊雜誌書報,檯上則擺設少數我稱之為裝飾的物件:

從清邁郵寄回來的明信片、東京藏壽司期間限定的Ado特典小卡、朋友寫給我的生日賀卡、三個月前參戰あゆ演唱會的熒光棒、YOASOBI特別企劃的附有兩人親筆簽名(轉印)的泡麵蓋子、一副積塵的墨鏡、一對從日本中川政七商店買回來的蛇年陶偶、一本《哈利波特》影城護照、一隻從老家帶上來的玻璃獸(Niffler)模型、一張あゆ的唱片……
這些在我走過三十歲就逐漸徹悟斷捨離而少有收藏的紛雜物品,拼湊成一座零零落落的壇城,就像神社裡由巫女販售御守的授與所,各種小物看似微不足道,一字排開時卻秉承著個別的情結與用意——我總是提醒自己別輕易被「紀念」一詞綁架——惟另一個不願善罷甘休的我仍想要替心底的爛漫出頭,擅自留下一襲旅路上的風花雪月,或是一瓢生命中的良辰美景。
於是我的書桌前喧騰著文人雅士此起彼落的學說,也雜沓著旅人山魚水雁搜刮而返的迴聲。當我帶著一腔熱騰騰的遠方軼事回到高原,準備埋首案前傾吐黏稠繁瑣的敘述,眼下極目所至的一枚詩籖,或是身邊唾手可得的一篇紀行散文,多少補足了那些我摩挲著雙手、不知何以下筆的窘境;彷彿我的指頭劃過的成排書脊,是前陣子翻山越嶺的險境,而被雨水浸染暈開的明信片,則替我凝住了那場邊境豪雨的狼狽。
搬家最怕的就是搬書,比起大型家電還要惹人頭痛,而我堆積在高原一隅的書,僅僅不到故鄉的幾十分之一,卻已經讓我懷想著有一天離開時的窒礙。無論書還是那些毫無用處的擺件,它們都像是一種分身,如佛地魔的分靈體(Horcrux),在沒有人的夜裡喃喃窸窣著對南部平原的思念與疏離,或是連結著一處地平線彼端的陌生城市——
我的肉身在此汲汲營營,吐納生息,而只要我知曉我隨時可以一屁股坐在這裡,讓自己神遊到化境之外,我便是自由的,然後對生活的莽撞也就更加心平氣和起來。

追伸:
①本篇靈感源自《星洲日報》副刊前陣子企劃的<書房與鎮山寶>特輯。讀本地作家分享他們的一方天地,於是技癢也試著寫一寫關於自己的書桌故事,遂成此文。
②三年前確實也寫過關於書桌的短文:檯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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