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片段之感CXIII


(一)但願
品讀著鐘愛作家的書,翻到封面內側,作者簡介的部分,你看到作家的出生年份,於是你開始屈指數算,才驚覺竟已過了從心之年。

然後你一邊想像作家寫成這本書時的青春烈焰,一邊猜度邁入晚年之後重讀自己舊作時的複雜心境。時空溫柔地撫觸了肉身的傷慟,也在同一處劃下了色衰的印記。你想起前不久才剛談過要忘掉「刻意遺忘」的痕跡,要記住一個人其實不難,相反的,要徹底不去念想一個人才是多麼充滿挑戰。

你想作家的生命累積如此敦厚,筆觸如此溫潤,悉數起前塵愛慾時卻仍那麼錐心刺骨,肉身逐漸崩塌之前,在那副身軀所流經的溫度與纏綿、疼痛與撕裂依舊可以在筆墨的召喚下歷歷在目,因此你更是難以設想自己垂垂老矣時那一次次轉身回眸的姿態。

擱下書本時,你還是忍不住想著,當作家終將迎來肉身隕滅之時,世間要有多少惋歎與不捨四起,你又要如何面對作家絕筆後的蒼白時光。你要如何度過後來的漫漫年月?

但也有一個兇猛卻低迴的聲音同時響起,人世無常,誰知道是你先送別年邁的作家,還是作家跨過無名如你幻化的又一枚悲傷數字,如同你正在踩過的不見臉面的百萬數字。

但願我們都相安無事,你卑微地說,給我們機會繼續懺情慾望,鐫刻愛情。


(二)檯面
一天通訊軟體的家族群組裡興起了展示各自「工作台」的照片,表弟妹們秀出雙屏、曲屏、藍牙音箱、電競滑鼠外加高規格電腦配件等的書桌風景,疫情一年來把許多人逼入家中,居家辦公已成新形態,為自己添置相應的工具也就應和了「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之說。

我回頭張望自己的書桌,相較從事電繪和影像剪輯的他們,我的桌上僅一台算是中規中矩的筆電,倒是電腦兩旁凌亂地疊覆著成堆書籍,左邊的是近期閱讀的散文小說,放在手邊隨時可以伸手翻閱,右邊的則是這一年來學習日本語的各類參考書、模擬試題集和教材,上面擱著文具袋和幾張循環再用的廢紙,充作練習作業之用。

角落擺了個月曆,儘管手機電腦裡都有行事曆和附提醒通知的行程規劃App,我還是習慣性地在每一年初為自己找來一個桌上型月曆,放在清楚可見的範圍內,迎接下來的一年。

每過一天我就會用原子筆在日期上畫一撇,有任何待辦事項(複診、截稿日、誰的生日)都會簡單記在不同的格子裡,像插在田埂裡的一株小苗,等待歲月催長。我喜歡這種一目瞭然,彷彿抽象的時間橫展在眼前,不容馬虎。我甚至不厭其煩地把每日運動次數記錄在案,今天是深蹲,明天是核心肌群Tabata……我曾笑說自己有某種「收集癖」,在洪荒時日中如此涓滴載記,等到有一天回望慢慢累積起來的每一筆,除了滿足,也成了我對一件事物持之以恆的動力。

至於電腦效能的部分,我似乎只要求打字功能,文書處理系統是我慣用熟悉的即可(因此朋友曾建議我下次可考慮平板)。

檯面上也許粗簡,檯面下積蓄待發的或才是我更在意的一個人的「行頭」。


(三)節制
突如其來的疫病——經過了漫漫的兩年,「突如其來」一詞似乎不再適用——分割了他們,一個擱淺在南方平原,一個困守在北方山巒,隔著中央山脈遙遙不相見。

時日飛逝,從原以為的數日載月,到以年為單位累計,他們從相守相依的日常交疊,到孑然孤身的清風獨影。

對思念的慾望必須有所節制,否則那無處宣洩的洶湧之勢將反撲回來,擊潰自己。

北方的山巒於是夜夜延伸自己的稜線,在霧嵐星夜中,在人群都已酣睡之際,悄無聲息地踩踏著風的步子,每一步都試圖抵達更遠的彼方。

南方的平原則減低輻放的熱度,捎來雨雲澆灌日日發燙的土地,儘管那千瘡百孔難以在一夜間獲得撫平,溫潤的露珠至少稀釋了一點後頸的燥熱。

他們心照不宣不言及重逢之事,因為他們知道節制的脆弱最經不起一絲想望的誘惑,那要比熨貼的體溫或紮實的撫觸還要致命。在離騷中注入些許哀婉,或許是他們保住彼此以及自身道德的訣竅,在那漫漫襲來如熱風如山嵐的兩年裡靜定成一尊不動如來。


(四)誓言
在肉身最脆弱傷痛的時候,也是靈魂最深刻意識到活著這件事的時刻。

要等到難以成眠,才記起能倒頭就睡一覺到天明的幸福;要等到必須戒口(倘若不慎或貪嘴吃下了身體難以承受的食物,身體很快就會毫不留情地發出警訊),才知曉要感恩曾經可以縱情品嚐的任性;要等到坐立難安疼痛四起時,才察覺這副肉身如此矜貴也如此強韌。

然後我們道歉、懺悔,為曾經的魯莽與粗心俯首認錯,並信誓旦旦地答應自己的身體,一連串未必能謹遵銘記的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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