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無聲勝有聲

當你以為理所當然的寧謐時光變成一種可遇不可求的奢侈時,你便會越加想要守護這般靜好無聲的私密片刻。
其實我最怕的,是當我準備趁家裡沉寂下來的短暫時刻,著手將頭腦裡飛舞晃蕩的思緒花一點時間沉澱下來,然後以自己舒服的節奏慢慢篩出成文之際,孩子不巧從外面回來,家裡倏地熱鬧非凡,連帶地將才剛要如胚胎般成型的念頭一起扼滅掉了。
於我而言,書寫的過程通常是一種出口,也是釐清腦袋思路的大好機會,惟今時生活中逼仄的喧騰總讓許多計劃耽擱荒廢。彷彿你對安靜的渴求愈強烈,宇宙反而把你投入愈眼花繚亂的廣場舞中央,要你入世惹滿一身塵埃。
現代人要面對的,除了物理環境的聲量,還有已融入日常的網路所發出的各方雜音。隨便劃開手機的一個社交App,排山倒海的資訊撲面而來,我們成了被動的接收者,像法國高級鵝肝料理的鵝,不斷被填鴨式餵食,頭腦還來不及處理吸收,就已經被一波波洶湧浪潮推向一個絕境。
戰爭不再是歷史課本上一頁文章的這個時代,人類活得摩肩接踵,再遠的烽火也可以近在咫尺,再事不關己的奇聞軼事亦隨時映入眼簾,輕易牽動我們的每一條神經。我們嘖嘖稱奇、怒不可遏,或是自以為是地進行批判,我們學會同理、同情,還是同仇敵愾,在自己看似平淡如水的日復一日中,藉此找到一點存在的價值。
我們輸出自己同時也輸入他者的思想,很多時候,那些碎片化的言語看似無傷大雅,卻都是一把把鈍刀,一刀一刀戳入我們內在,也許就在日積月累下戳破了原來敦厚的良善和理性,刺穿了原本柔韌的耐心和寬容。我們變得易怒、暴躁,甚至也跟著一起口出誑語。

遠方的種族戰事要管,近在家園的血腥殘殺案更加無法視若無睹。媒體如嗜血螞蟻,為了搶爭流量頻繁出稿,助長了社會的緊繃情緒,而每一篇文章底下的留言區像是戰場最前線,每一個字都是一發子彈,朝著不分敵我的無名者無差別掃射。
因為事發突然,超乎人倫認知常理,於是一般大眾都想要尋求一個信服的解釋,來安置自己的不適與忐忑,我們需要一個客體對象來譴責來歸咎,來投擲我們對人性淪喪的悲憤,像古時候的石刑,於是從家庭到教育體系再到整體社會都成了彼此針鋒相向的標的。當群眾按捺不住的聲音終於衝破最低限度的理和禮,變得張牙舞爪,不再收斂,是否也說明了這個人心惶惶時代的集體焦慮已滿溢邊緣?
我想起前幾天看的電影《10號艙房的女人》(The Woman in Cabin 10),飾演記者的綺拉奈特莉(Keira Knightley)在裡面提到了一句:「人性泯滅的時代需要充滿人性光輝的故事。」我們的恐懼會驅動我們去尋求安慰,看自己想要看見的,這是生存的本能,可更多時候我們總忘了,有些安慰——不管是施予對方還是安撫自己——應當是無聲的。
當世界太喧嘩太失序,靜謐是一種定心的力量。沉默,是我們決定不被風向牽引的自覺,是我們明白閉嘴守候的自持,是我們理解受牽連者當下正遭受水深火熱的體恤與慈悲,也是我們給對人心失去信任的自己,一個自問自省的機會。
把聲音留給自己,將彼方的悲慟交給時間,不製造噪音就是我們最好的修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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