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壁殘垣下的繁華——蘭納王國的前世今生
要說幸或不幸,是要到很後來我才後知後覺地悟出,它們是需要對照客體才能彰顯的。
飛抵泰國北部清邁,初次到訪的城市,身邊的你是次成了我的專屬嚮導,記得那一年變天失敗的國內大選期間,我和家人在投下神聖的一票後飛往吳哥,而你則隻身來到清邁古城。那一年的遙遙相對,彼此在手機通訊軟體裡交換旅地古跡照片的往事,於今回想竟感覺久遠。後來國家政局一路混沌至今,疫情爆發又復尋常,多年後的此刻,我們終於攜手走在這片疆土上,眺望同一片天空。
從機場搭乘電召車來到古城南門外下榻的日式溫泉旅館,沿路上我試圖從車窗覷看圍繞著清邁市的代表性赭紅城墻,卻無緣瞧見一眼。因為在我作為一位初初到訪的旅客想像裡,城郭塔墻或許隔開了兩種風情,護城河兩端的古今新舊,像北京的紅墻,像京都的寺院,或是吳哥遺跡群的破敗石墩。
我急著想親眼一賭墻裡墻外的世界,或是當我從墻的這一頭跨進墻的那一頭的瞬間。後來幾天,我們當然一直有諸多機會穿梭遊蕩在清邁的這片方城之間,才教我知曉,八百多年前的蘭納王國早就被今天的城市景觀覆去,墻裡墻外沒有太多不同,餐館飯店食肆錢幣兌換中心都散佈其中,僅遺下六座寺廟,和八零年代由泰國政府修復的四座城門,供遊人和在地人睹物憑吊曾經的幽玄歷史。
1296年,芒萊王在泰北建立了蘭納王國,「蘭納」一詞為百萬稻田之意,可想開荒之初這裡稻穀豐收的景象。芒萊王在清邁這塊沃土上建造了為後世熟知的正方形城墻,展開了長達好幾百年的東南亞北國統治。
直到1558年緬軍入侵討伐,蘭納王國淪為緬甸的附屬國,王位遭到罷黜,名存實亡。1774年暹羅(當年的大城[Ayuthaya])大軍大舉北上討伐緬軍,將之驅逐,蘭納王國亦與暹軍聯手,最後緬甸敗退,同時蘭納也決定歸順暹羅吞武里王朝,以擁有內政自主權的獨立國存在。
不過好景維持了近一個世紀後,到了19世紀末,曼谷王朝的拉瑪五世為了鞏固泰北蘭納地區的統治,開始多加干涉,以改革之名取消了蘭納王國作為獨立國的身份,1892年正式併吞蘭納,自此清邁和清萊等北部地區被納入了現代泰國的國土范圍,昌盛一時的蘭納王國終變成歷史扉頁上的一筆筆記載,和我們即將在此看到的融入觀光氛圍裡的時代迴光。
在陽光和煦的午後來到城郭東邊的塔佩門(Tha Phae Gate),這座據說(修復後)最完整也最代表清邁城的城門早已是現代觀光客聚焦打卡的熱門景點之一。當我從城內店屋騎樓一隅,準備越過馬路穿出城門時,發現磚紅色的墻垣其實並不高,目測約四五公尺多,城門前廣場寬闊整潔,廣場對面兩三層的商店屋林立,招牌此起彼落,不知怎的乍看之下讓我想起了淡水老街或吉隆坡茨廠街的那種市街況味。
塔佩門上城垛鱗次櫛比,等寬間距,從斜邊望去,橘褐色的壁壘一路延伸,直到看不見的盡處。相較之下,城門僅有約兩台車身的寬度,褪色的木質雙爿門大大敞開,其間確實有車子從對象馬路開出來,穿門而過。此時我終於如願立在這個節點上,從城外直視城內,又從城內眺越城外,想像自己從當下的這一邊回顧曾經的某時某刻;未必拼湊得出蘭納蒼莽又漫長的前世今生,倒是個人短淺的情感迴路有些在此昭然若現。
你在一邊執起鏡頭,忙不迭地攝下墻緣下天真無辜的觀光客小孩與廣場上不懼人類的野鴿之間的嬉鬧瞬間。我們身在歷史現場,雖說多少有些經過了後代的粉飾,但那個時刻,我相信我們不止見證了一座古都的殘片印記,同時也見證了陪著彼此走過的又一段客途履跡。
在這裡發生了一段小插曲。成百上千的灰鴿總盤踞在墻垛上,等到遊客抓起一把穀粒便會熟稔地撲翅俯衝下來,輕巧地停佇在他們掌上臂上啄食。一對看似有備而來的父母帶來了一大袋粟米,一次一點倒在年齡大約五六歲的小女兒手上,讓她和鴿子親密互動。旁邊有些觀光客見狀索性向女孩索討一點粟米,用來吸引灰鴿近身,拍下「紅墻廣場飛鴿」的經典畫面。
我觀察了一陣,突然心生一計,跑到城墻下,張開空空如也的手心,屏息等待。果不其然,鴿群立即騷動著飛撲而來,尖利的爪掌擰在我的手腕上,企圖掙得一點它以為的糧食,殊不知卻被狡詐的人類欺騙,自打沒趣後很快就轉身離去,不過它們飛舞揮翅的姿態順利落進了我佈下的鏡頭迷陣裡,成為旅人自私的一瞬定格。
但或許「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這句話確實有其道理。很快,我就招來了不付糧資卻投機取巧的後果。天降「甘霖」,一潭鴿糞無預警落在我的右肩上,噴濺出一股濕意。等到我意識過來,才驚呼自己中招了。你速速抽出幾張衛生紙幫忙擦拭,所幸這隻替族人伸張正義的野鴿算是為我留了一分情面,這坨鴿糞並沒有我想像中難纏,更像是一滴清水,稍微抹一抹便清乾了。我鬆了一口氣,至少不用頂著髒污的衣服奔回飯店換洗,同時間像個犯了錯被揭發的小孩,有些心虛地逃離了那裡。
後來才發現,在清邁的幾天,無論要去西北邊熱鬧的尼曼商圈,還是東北角靠近湄平河的真心文青市集(Jing Jai Market),或是回到城南外的旅館,沿著城郭內外兜轉時,總可以瞥見飛掠過車窗外與道路平行的長長護城河,濁黃的河水繞經市區,在幾個轉角處又和斷壁殘垣的城墻遺跡匯合,有時我們的車子駛在城內,有時司機一個拐彎便出了城,河水取代於今不復完整的城郭,自成一格方形,框住了清邁最迷人的老城區。
有城墻必有其需守衛的堡壘,位居老城區最中心位置的契迪龍寺(Wat Chedi Luang)是清邁六大寺廟中最著名的一座。我們頂著正午烈日,漫步進這座寺院範圍,看見金碧輝煌的大殿,從中間尖尖拱起的典型泰式穹頂在陽光下反射燦燦金光,加上後頸和前額不斷淌落的汗珠,這才有了一點記憶中訪泰旅遊時進香拜廟的那種熟悉既視感。
雕樑畫棟的新穎大殿其實是1928年才蓋成的新建築,後方的紅磚佛塔才是契迪龍寺的本座。由四面基座逐漸縮窄向上疊高的佛塔,原是14世紀的國王盛孟瑪為父親打造的陵寢寺廟,卻一直蓋到了15世紀才完工,爾後經歷地震和緬軍侵入等天災人禍,毀損嚴重,在1990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和日本政府的攜手救濟下,復興了如今我們見到的60公尺高大佛塔。
繞塔參拜一周,可見四面佛龕中皆安坐一尊金佛,座上塔頂崩塌的輪廓成了契迪龍寺當今遠近馳名的標誌,在湛藍多雲的天空下鏤出一種殘缺的莊嚴。我想起分崩離析的吳哥寺廟群和曼谷近郊大城的砍頭佛像,這些因歷史戰事而境遇相仿的神殿或都在無聲昭示著一種命定,是創傷也是神性和人心千迴百轉後的和解。
不過據說修復後的契迪龍寺已非當初純粹的蘭納風格,這其中糅雜了印度教的建築元素,除了象征「須彌山」(Meru)的基座,還有階梯兩邊的娜迦蛇神(Naga)護欄,都不難看到一點吳哥的影子。
於是我忍不住神遊起來:那年我在吳哥你在這裡的時候,你所瞧見的娜迦蛇神和我拜會的娜迦蛇神是否為同一宗源,是否在某一瞬息當我倆同時對上蛇眼的電光石火之間,高棉與蘭納的神祇連上了彼時此地,像某種難以言喻的神秘引力,超越時空牽住了命運的羈絆?
天氣太熱,我們轉進大殿內堂避暑,學著本地的朝拜信眾一起席地坐在冰涼的蓮花圖案瓷磚地板上,靜默仰望正前方的金色大佛像。殿堂左側的窗扇全部敞開,兜攏進這天的燦麗驕陽,使得十幾根金色大柱和佛尊全都熠熠生輝。
沐浴在宛如聖光和靜穆的空間裡,我們不發一語不知靜坐了多久亦毫不在意,一方面想要歇腳,一方面沒有趕急的後續行程。這麼靜定一晌,心中的某些懸念似乎就跟著一身的燥熱一起得到了安放。
從清邁回國後不到一個月,泰北遭逢五十年來最嚴重的洪災,長達一個月的降雨把這座清麗純樸的古都浸泡在泥沼中。從網路新聞畫面上看到,那一條本該守護清邁古城的護城河水暴漲,漫過河堤,黃濁濁的泥水淹過路面,覆過家門樓房,登堂入室。我瞪著手機屏幕裡那些我們前不久才剛行過的熟悉街巷目瞪口呆,不敢相信水淹及腰的可怖災難正在發生。親友都說我們幸運,否則——全身而退後才來說「否則怎麼樣」,其實都只是一種倖存者論調的無意義假設吧。
而關於幸與不幸的說法,我想尤其人在異鄉時,總會有些不那麼真心的自圓其說,比如常把際遇的不可得究竟成利己角度的幸,可清邁的一場無常大水讓我切實感受到了某種幸運的眷寵,或是如我常說的,如果有旅行的神。
如果有旅行的神,我應該在清邁的某座寺堂裡謁見過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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