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在廟宇的天國和地獄——白廟、藍廟和黑廟巡禮


當我將房間鑰匙交還給櫃檯時,值班的年輕小姐綻開嘴上的紅唇,露出這個多雲早晨的一抹燦爛笑意,在我看來甚至有些溢出了嘴角,在她稚嫩卻脂粉厚重的臉上漾開來。

一時之間我有些窘困,有點「I人」的社恐發作,不知該報以同等的熱情還是禮貌點頭致意即可。陌生人的善意在這片土地上比熾烈的陽光還要常見,尤其當天色黯淡,熱度還藏在舒卷的雲層後頭,他們臉上泛起的笑容總是自然得沒有一點矯飾,把正準備開展一日清萊行的我的心情照得亮通通的。


誠如當我站在清萊此地最負盛名的白廟面前時,那全盤素淨純白的視覺教我不得不細瞇起眼瞼,彷彿直視的不是雕樑畫棟如一座座藝術宮殿的廟宇,而是從天穹中透洩出來的一縷光芒。白廟原名白龍寺,是泰國華裔許龍才身兼設計師和出資者所籌建,白廟腹地範圍廣闊,共有九座建築規劃,自1998年動工以來仍在建設中,據說工程浩大,預計要蓋到2070年方完成全幅藍圖,聽起來就像是東南亞版的聖家堂,一座蓋不完的神殿。

四十多年後的我們會在哪裡,是個大哉問。光想有時就是一種驚悚,對時間的殘酷和無奈刻畫成了永恆的無解。或許懷抱著相同的念頭,藝術家用超現實主義風格把虛幻的時間寫在廟身上,用一棟棟供奉佛陀的祠堂訴說關於輪迴轉世與善惡是非的故事,就像西方的濕壁畫和教堂雕像,讓慕名者必須抬頭仰望,或是舉步爬向最靠近天國的地方。


走過白廟正殿前的輪迴之橋,底下是一雙雙張狂如爪的地獄之手與各種骸骨,傳說參拜者在橫越這座橋時必須直直往前,不得回頭,否則將墜入萬劫不復的深淵。越過橋樑後,就會來到象征極樂淨土的佛寺,這裡映入眼簾的是更加繁複瑰麗的銀鏡鑲邊雕飾,綴滿走道欄杆和寺廟簷廊,猶如白色焰火,在熊熊燃燒之間幻化出祥瑞的神龍和聖象。

藝術家用建築格局示現了穿越陰曹得到救贖的象徵,要人們用色身走一遭,感受上渡天堂的意象。我想起古代煉金術的一句名言:「As above, so below.」如其在上,如其在下,但眷戀塵世的我總是忍不住頻頻回首,想多看一眼今生的庸凡俗事,記住珍貴的念想,就連那些破事也突顯了我到此一遊的痕跡;是否我將會變成喬治桑德斯(George Saunders)筆下的《林肯在中陰》(Lincoln in the Bardo)裡那些進退不得的野魂?


白廟的聖潔光明,反射出即使是地獄也敢奔赴的磊落。而我總覺得,白廟的白將天空和川遊其間的人的臉龐都映得相形失色許多,連鋪天蓋地的層積雲也顯得灰撲撲的,像是吸納了太多的人間憂傷,沉滯得即將把大地濡成一片汪洋。

事實上我們何其有幸,一個月後的汪汪洪水確實將清萊給淹得徹底。承載不了涓滴長命雨量的郭河(Kok River)早在我們到訪前就曾氾濫過,只是在我們抵達期間又暫且退去。我記得我們在清萊的那幾天,每每設定導航路線時,谷歌地圖總會彈出警告視窗,提醒郭河附近的部分地區發生水災,請小心前往。而當我們的車子沿著1號國道順利越過郭河,轉進蓋在河畔的度假飯店時,一眼就能望見黃澄澄的江水濤濤奔流,水勢高漲。


要是知道眼前的河流不久就將漫進街衖,闖過門檻,毫不猶豫地湮沒所有車子沙發電視佛龕,我們應該會慌得手足無措,連落荒而逃的機會也沒有。但凡佛寺也一併承接下來的災禍,一介人子又何以全身而退?

於是我不由得憶起了同樣矗立在郭河河畔的那座藍廟。像是註定了它覆水難收的身世,我私心認為藍廟的藍或許也在昭示著一種命定,一種和地域自然唇齒相依的關係,無論是它選在川前的位置,還是妝點在廟身上的一襲海洋般深邃的藍。


藍廟原名龍蘇町寺,泰文原文「Rong Suea Ten」意思是跳舞的老虎,遂又稱「舞虎寺」。在河畔寺院起舞的老虎,聽起來儼然一幅意象萬千的畫。始建於1996年的藍廟在動輒百年歷史的泰國古剎中算是輩分年輕的寺廟,建築師為白廟設計師許龍才的學徒,因而在許多地方都透露出兩者的相仿氣息,極盡細緻的屋簷鑲邊和塔頂雕花同樣讓人看得目醉神馳。

但最讓我印象深刻的——於今回想——是那日我們抵達這裡時,頭頂太陽破雲而出,輻放出泰國典型的陣陣熱浪,把寺前的瓷磚台階烤得熱烘烘的,我們脫下鞋子準備走進寺內,才赤足踩過兩步即燙得直跳腳。可一跨進藍廟挑高天花板的主殿,立即又被環伺周身的一窪寶藍色給淹沒,那一瞬間似乎就連門外的沸騰也給澆了下來,不僅僅是視覺,而是五感都被沉潛深海的靜謐所包圍。


比起白廟的純粹精煉,藍廟更顯華美霸氣,藍色的墻面和柱身除了繪滿佛陀的生平事跡,也綴上了各式金燦燦的雕花圖騰。藍金兩色撞擊出強烈的對比彩度,濃墨重彩,過目難忘。奇妙的是,如此聒噪的顏色從頭到腳延展至整個殿內,卻依然能將人擺進他們各自想像的龍宮中,正中央的一尊巨大白色坐佛如海面下的一灘白月光,溫柔含笑不語,卻足以撩撥你沉積在胸口千絲萬縷的心事。

烙在我記憶裡的這片藍,我想要一廂情願地認為,是清萊留給我們的慈悲。因為在那之後,郭河還是決堤了,藍廟與大水彼此交融,與整個清萊市一起洇泳,像是回到了江河的擁抱。而那一個午後難得曬出的滾燙,後來一直被我用來試圖晾乾水患新聞漫過我眼下時,所濺起的黏稠感傷。


在無常面前,我們如此微不足道,也如此不知天高地厚。有時我會想——或總是在僥倖躲過又一次運命的攔腰衝撞後——要不是祂網開一面,把伸出街角的腳跟姑且收回來,我們哪裡來的勇氣和餘裕,去瀟灑地用手背揩一揩,擦掉淌在嘴角的那一抹腥紅?

不知天高地厚可能是青春的特權,到了我們的年紀,除了愚勇,我已經想不出更好的修辭。而要學會對生命謙卑,有時一場逼臨死亡的脅迫會是最好的修習。


不同於白廟的莊嚴、藍廟的奇幻,黑廟散發出更接近人間的氣味。或許是因為黑廟實則非廟,而是泰國鬼才藝術家塔頑(Thawan Duchanee)以死亡和地獄為主題,耗費36年創作的黑屋博物館。

在這裡,黑廟和黑屋的黑如此具體,如此觸手可及,藝術家把死亡具象成一抹顏色,塗染在境內40間左右的柚木建築身上,讓參訪者一眼望去只見蓊郁林木間錯落著精亮的黑,靜默聳立,彷彿撞見了披著斗篷的死神。


踏進最大間的主屋,首先攫住我的視線的,是隱沒在深高暗處的天花板縱橫交錯的樑枋桁椽,光是入口這一幕就教我看得著迷入神。底下的展廳則匯集了各種用獸皮、獸角、動物骸骨或標本,以及生殖器木雕組合而成的生死兩極裝置藝術。

藝術家似乎很喜歡用凌厲的黑色水牛角和山羊角組合成椅子或祭壇,用具體的尖銳突刺我們反射動作般的恐懼。原木桌上鋪展開來的完整鱷魚皮和蛇皮,在昏昧的室內依然散發幽幽光澤,在某個眼角餘光的折射裡似乎就要動起來的樣子。


這些暗晦又刻意突顯禁忌的氛圍,讓我想起了萊恩墨菲(Ryan Murphy)和布萊德佛查克(Brad Falchuk)開創的《美國恐怖故事》(American Horror Story)。我像是不小心闖入了那個世界的落單者,站在不可告人的恐怖生祭儀式前,等待隨時從黑暗中冒出頭來的米諾陶洛斯或是巴弗滅把我給拖出鏡頭之外。

墻上的畫作則充分展現了野獸派的風格,在蒼勁如墨的黑色火焰中誕生出牛鬼蛇神,全都在血色夕陽下張牙舞爪,像是即將借夜的掩護躍然紙上,化身日本著名妖怪繪師鳥山石燕筆下最有名的《百鬼夜行》。


泰國在直面生死時總是非常果敢,甚至露骨,他們不把死亡看作不可言諱的議題,反而用玩味的方式訴諸創意或佛教經典,用生的視角對望死的未知,未知死,焉知生,從而對活著這件事有了也許更豁達的感悟,與更真摯的感激。

清萊的寺廟巡禮帶我從地府走向天堂,又再回到人間。法國哲學家沙特說過一句話:「他人即地獄。」在未臨近生命旅程最後的審判之門前,有時我們早已自陷人間煉獄。而我想,也唯有對生懷抱著不滅的熱忱,心底總是燃著一團愛的火苗,才能將一個人拉出至暗地獄,然後把這個時而破敗醜陋、時而殘忍蠻橫的世界,照耀得充滿煙火氣,只羨鴛鴦不羨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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