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問我為何要開車到清萊


或許只是為了有機會開展一趟單程186公里的公路之旅,我們決定租一台車,從泰北的清邁,一路開往更北緯的清萊府。

並非第一回在海外租車自駕。即使過了多年,我仍記得馳騁過北海道夏季花海時,流轉在車窗外的姹紫嫣紅,那種怒放的神色將我們陽光獵獵的沿途都蘸上了目不暇接的紛彩。或是在沖繩沿著58號國道繞經名護灣時,海天一色的湛藍將蜿蜒的海岸線和無雲萬里一起兜在了我的眼前。又好比那年開春,我們穿過北九州一個又一個市鎮,町鄉阡陌,百景絕倫,印象中卻總有一片佐賀的田疇留在心中,即使我們從未真正把車子停下來。


更別說去年底的紐西蘭南島環遊,十四天的車旅生活,把一路的山清水麗都躺進了我們的眼眸,彷彿通往世界盡頭的公路召喚我們不斷奔赴。是直到那時的某個瞬間吧,駑鈍的我才真正明白,一趟遠走的目的,很多時候並非為了終點的什麼,因為終點只不過是另一個起點;也許我更耽醉的,是醞釀在往復循環之間的一種懸念。

屬於旅人的懸念。


於是我們在走馬看花的城市導賞中,插入了一段離城自駕遊。我們利用旅人身份的優勢——沒有對一片疆土難以割捨的扎根情懷——毫無留戀地抽離此身前去他方。那樣的不羈,不正是旅人之所以山長水遠地跑到他國異鄉,成為旅人,費盡心思財力也要擺脫慣性日子的非常追求麼?

而我還想到的另一點是,大城外圍的郊野景致總是特別吸引人,格外有一種閒散鬆弛的魅力,即使我倆都出生在半島膠林椰影繁茂的小村落裡,自小就被野徑孤雲所包圍。但也可能正是如此,我們的生命底蘊早刻下了對大自然天生的親暱感,因而我們最後都從曾經試圖安身的璀璨城市裡轉過身,回到故土,回到山水之中。


也才會在每一次的旅途中,我們親近城市和人群,又忍不住想要離遠五光十色的騷動,像一個舉棋不定的戀人,用一種若即若離的姿態探究著自身和他方的關係。

但我們是打從心底喜歡郊遊的。等到我們終於把車子駛出清邁市區,發現道路兩旁的建築愈發平實低矮,叢山樹影愈發茂盛密織,即使接下來必須委身在小小的車廂裡幾個小時,目視一片片深山野林從擋風玻璃前劃過,我們仍自得其樂得像個孩子,對一路上的旖旎風光嘖嘖稱奇。


北方究竟有什麼,我們只知其一便奮勇上路。移動是旅人永恆的嚮往,借由不斷拋到身後的風景與人事,時光與情愁,失去與遺憾,來壯一壯自己偶爾太過囁嚅的膽子。

清萊是我們是次動身的理由,但不會是唯一的理由。所以當我們開過地勢平緩的田間,正午陽光把草莽的農地和芭窯照得蔥翠欲滴時,我們一邊品味眼前的愜意,一邊拐進一處又一處藏匿在田畝鄉間專門留給知門知路旅客的小小驚喜。


無論是地幅廣大、自給自足的巧克力莊園,還是仿效北歐原木房舍悉心打造的歐風花園餐廳,清邁的任性是擁有成片輕易就把遼闊豢養在自家門前的霸氣,甚至後來我們在象山(Doi Chang)還短暫坐擁了一個山頭的閒逸,和眼前的層巒疊嶂一起,豪邁地揮霍掉一盞晨曦的山嵐。

我們興之所至,隨走隨停,在栽種自產巧克力的可可園附設的木造咖啡廳裡,喝一杯濃度72%的特調可可,用醇厚的苦盡甘來記住這個波瀾不驚的午後旅途。臨走前,我們還在他們家的吐司工坊買了剛出爐的厚切白吐司和杏仁黑可可片,試圖將方才漫在口腔裡的溫潤甘甜延續到路上。


通往清萊的118號國道並不崎嶇,好幾段筆直挺進層雲壓得極近地平線的公路,就這麼劈開長在水田邊上的小鎮。那矮厝民居和店鋪屋宇散發出我們熟悉的甘榜風情,卻在這裡那裡矗立著一座座金燦奪目的寺廟,或遠遠就能瞧見落在山腰處的巨大臥佛、立佛、坐佛和白觀音像,甚至當我們經過以溫泉聞名的湄卡昌(Mae Khachan)時,還瞥見了三座類似吳哥寺的石塔建築。

我們過而不入,像舒國治在《遙遠的公路》中說的,從外圍泛看。用一雙門外漢的眼角輕輕沾點沿途的村鄉寮里,不做細究,僅只通過。而好幾次當我為一枚景致在副駕座扭身欲回頭細看時,它們已經揚長遠去。是錯過,是旅途中必然的遺憾,也是旅人必須認份收藏的另一種遐想。


窗外錯過的既然無解,漫漫長路也仍待時間替我們磨出剔透的回憶。此刻當下,索性撚開車載藍牙播放器,接上手機海量的音樂庫,在自成一格的K歌時空裡,任承載我們共有時代記憶的旋律流瀉肆放,勾引我們的嘴角,歡唱出青春住了誰的回憶殺歌單

公路之旅的其中一個好處是,我們創造了一個促膝長談的機會。用九零年代日本女團SPEED的<Long Way Home>、<ALIVE>等經典歌曲襯作背景音樂,我們把叨叨絮絮的私語壓進了綿延窗外的青山綠水之中,像葛飾北齋筆下翻騰的浪濤,往後的日子若不仔細盯著看,那些漫無邊際的對話便將消融於一截旋律和一段長長的風景裡。


心意睏了倦了,就把車子停泊在最近的加油站,而這裡沿途的加油站總是討喜地設有咖啡店和小吃食肆,似乎猜到了所有即將在此靠岸的人,都是擺渡在時間洪流中的過客,冀求一杯咖啡因來喚醒快要被熾烈陽光萎靡掉的夢。人生中無法乾杯的歹事太多,而被拖得落落長的路程遂給了我們放縱自己拖泥帶水戲碼的藉口。

再不然就讀書吧。從背包裡抽出蔣勳的《捨得,捨不得》,模仿史蒂芬戴爾卓(Stephen Daldry)執導的《為愛朗讀》(The Reader),借清邁落落大方的日光,為身畔的你裁剪一段書扉上的文字,把它熨貼進我們的耳膜,一邊聆聽大師對腳下這片土地的描述,像是一種開釋,一邊親自擷取我們目所能及的人事。於是在文字跟前,我們成了信徒,在世界面前,我們化身虔誠的朝聖者。


三個小時多的路程將清萊溶進了午後斜陽前的最後一抹燦爛。還沒來得及看清這座北北城市的輪廓,我們就被一場雨趕進了飯店房間。罩在優柔寡斷的雨幕之下的,是一座待我們揭曉和定義的未明城市,是親暱還是疏離,都必須先等到翌日朝陽升起。

三天後,我們再度循著原路驅車返回清邁。從這一天起,泰北的連綿大雨就像斷了線的珍珠項鏈般再也收不住,成串成串地落在我們的擋風玻璃上,將回程的視野糊成一片陰晦的鐵鏽色,像記憶裡不願記得太清楚的不堪往事,而雨水總是有它不可或缺的戲份。

滂沱的雨勢似乎已在預示後來的氾濫洪災,只不過短視近利的旅人怎想得到那麼遠。我們在大雨中小心翼翼前行,幾乎想不起來時的清朗多雲。那時我們想的也許是輕盈的詩與遠方,而從未料想過,現實的沉重有時如此具體,沉重得把一座古都浸成了水鄉澤國,把我們曾履及的路途暈開在雨水的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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