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象山尋覓咖啡香


清邁的城有古老的歷史,清邁的山有毓秀的靈氣,而我至今忘不了,清萊市西南方40公里的象山(Doi Chang)為我描摹的一抹淡泊煙嵐。

由於地處泰國緯度較高的北境,清邁的氣溫長年舒爽宜人,一直是泰國皇族和百姓的避暑勝地。而清邁以北至清萊一帶散佈著非常豐富的山麓群巒,茵他儂山、蒙占山、安康山等,經年累月發展出了許多別具特色的山屋別墅,吸引遊人出城上山,躺進綠林間的一畝夢田,為自己的失落找一個無人白眼只有星空作伴的窩。


仁者樂山,智者樂水,定居高原的我們明顯屬於山派,但出生赤道半島的身世讓我們自小對海也一點不陌生。山水孕育出我們知水親山的熱帶脾性,在身體熱得發燙時,我們往往不是吞下兩顆撲熱息痛,而是投奔一片大海,或是勇闖一處高地,用我們熟悉的秘方緩一緩那不時湧上心頭的騷動。

有些感召是靈光乍現的,有些嚮往卻是與生俱來的,像趨光的蛾,本能地揮撲翅膀朝火光靠攏。我們從原鄉的高原,不知不覺飛向了清萊的高原,從海拔1500公尺的茶園,衝上1600公尺的咖啡山。這種山長水遠赴約的決意,當中肯定摻雜了不少無可救藥的浪漫。


沿著曲折的山路一徑向上,象山於是為初來乍到的我們慢慢展開一幅捲軸般的浮世繪。每拐過一個髮夾彎,前頭的風光便迭換一次,從本來陽光明媚的開闊、不遠處的湄歲水庫在藍天下閃著粼粼波光,到隱入了群峰峻嶺的濛濛森幽,房舍餐廳都被巧妙折疊進峭壁之中。

當我們的車子滑過細瘦的山脊,可以一眼望見兩邊縱谷下的雲霧,周圍的色度也因不斷升起的山嵐變得更加懸疑,彷彿這一路上的劇情轉折讓人霧裡看花,難以預料,而我們必須按捺著性子繼續前進,方可揭曉擺在最後的謎底。


聽從設定好民宿地址的導航指示,我們把車子拐進了一條非常陡峭又坑窪破爛的芭路,才一開上來沒多久,即明顯感覺不對。那是一條沒有鋪設柏油、我猜是專門給皮卡四驅車運載農產品的野徑,不止斜度驚人,亂石雜草叢生的景象蜿蜒沒入深山。我們即刻打住,因為再走下去恐怕會把租來的車子搞壞,然後我開門下車,站在大斜坡底下的路口,指揮你慢慢把車子倒退著開下來。

經過了一番驚險萬狀的操作後,我們順利回到路面。致電給民宿詢問正確方向,卻因為業主不諳英語而雞同鴨講。此時,路旁經過一位身著花衣頭戴草帽的阿姨主動上前,意外說出一口流利的英語,我們像抓住了救命的浮木,趕緊向她說明緣由,然後把電話交給她,請她與民宿主人溝通。


「沒問題了,你們在這邊等著,等一下會有人來接你們。」阿姨把手機還給我,交代完便徑自瀟灑離去,留下身後不斷道謝的我們。還沒來得及揣想阿姨身上可能掖著的故事,她已經消失在通往山間的轉彎處,不留最後一眼。後來一位騎著機車奔來、笑容腼腆的年輕小伙子領我們走另一條山路,才順利找到了這家蓋在咖啡園裡、名為「阿拉比卡」的山屋。

據悉,象山在四十年前仍是種植罌粟的大本營,直到九世先王為了整治金三角地區毒品泛濫的問題,於二十年前提倡山區部落的阿卡人(Akha)開墾咖啡苗,把象山發展成今天泰國種植優質阿拉比卡咖啡豆的最大產地之一,亦是揚名國際的「象山咖啡」(Doi Chaang Coffee)的發源地。


從迷幻的嗎啡蛻變成醉人的咖啡,我想像著這座連綿起伏的山林裡必定收藏著比咖啡豆品種更多不勝數的悵惘情愁,而今都一一溶進了咖啡醇厚又甘苦的氤氳芬芳裡。

將自己安放在一座以咖啡種植聞名於世的山上,住進了用咖啡豆品種「藝伎」(Geisha)命名的房間,即使不怎麼懂得喝咖啡,應該也很難不沾惹一點聞了總是怡情舒心的咖啡香氣吧。


這裡比想像中還要荒僻寂靜,或許一半的原因是雨季來臨,後來我發現整個「阿拉比卡」似乎只有我們一組客人,除了剛剛帶路的青年,連帶廚房備餐的一位阿姨也才一共兩位員工。在山雨飄搖臨近夕暮向晚的微光裡,我們任由這股與世隔絕的寧謐裹住我們,能做和想做的也只有和眼前的群山對話。

剝掉了觀光和景區漫走的行程,在離遠塵囂的象山,我們只剩下和時間慢慢耗的奢侈,以及啜一杯由種在四周的咖啡豆所研磨沖泡出來的黑咖啡;我的胃無法耐受過濃的咖啡因,於是必須加奶沖成拿鐵,和著漫不經心飄過眼前的霧靄,側耳傾聽渾圓的雨珠一顆顆打在嫩綠葉片上的天成奏鳴曲,然後悄悄等待裊裊升起的某些感觸,將我寄居在這裡的濃稠心事,稀釋成回憶裡的一襲淡淡幽香。


伴著徹夜不停的雨做了一場後來記不起來的夢,晨曦微光乍洩之際,屋前滾滾雲海把層巒疊嶂澆成了奶油蛋糕,或是呼應象山的主旨,一沫懸在咖啡上的奶泡。冷冷的雨絲剪下一地落葉,我們披上薄外套,循著落葉小徑來到入口處的接待處兼餐廳,昨日招呼我們的腼腆青年和廚房阿姨正忙著準備早膳,在炊煙和霧嵐之間給我們端來了一碗熱乎乎的阿卡族雞粥和一碟西式果醬吐司沙拉。

那個沉默的青年接著用手搖磨豆機研磨油亮的咖啡豆,把磨好的粉末裝進濾袋裡,再講究地用細嘴壺將熱水注入其中,慢慢滴漏出一壺焦香四溢的咖啡。


我本想問些什麼,比如豆子是從旁邊的咖啡園採收來的阿拉比卡豆嗎?甚至是關於他嫻熟沖泡手法的歷練,最後像是不想叨擾瀰漫在這座山頭的悠然嵐氣,又或是不願魯莽打破這層如露水凝在睫毛上的清寂,我只是微笑接過咖啡,在安靜得只剩下雨聲的屋簷下,和身旁的你一邊輕聲低語,一邊細細咀嚼這個早晨的田園詩意。

其實我更好奇的,是這頭伏成了一脈青山的象身上壓藏了多少如此這般的秘密。在離市鎮偏遠的深山老林裡,有沒有一場混了咖啡香卻無疾而終的愛情?或是靠在山邊別墅落地窗前的那把傘,是不是隱喻了蜻蜓點水的過客刻意遺忘在此的某段過往?


好比這個身材瘦削卻深藏不露的咖啡師青年,或是那位騎著機車翻山越嶺來為住客張羅伙食的阿姨,還有當我們慕名拜訪建在山崖的咖啡館時,那個負責販售咖啡豆的皮膚黝黑的少女;他們至今仍留在這裡的原因,總教我悄悄在一旁觀察著徘徊著,忖度著一則長篇小說可能驚心動魄的情節。

然後我們又沿著雨水的線索,繞著同樣的轉折下山。我偷不走他們留在象山的伏筆,只能帶上一包咖啡豆當作紀念,企圖用細緻的香氣鎖住我對一座山的朦朧印象。記得五月天主唱阿信在《浪漫的逃亡》中說過,世界上最上等的記憶體是一首簡單而深刻的歌;那我想氣味則是最幽微的記憶體——往往你只能從一杯咖啡中嚐到了陣陣苦澀,卻怎麼也追溯不回源頭的久遠感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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