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夢寺的一場雨


我總覺得,清邁給人的印象是恬靜的,即使在她古老的圍城裡外,有大大小小蔓延過一整條街的市集,有符合遊眾消費欲望的尼曼商圈,有素帖山(Suthep)腳下清邁大學的青春活力,但它們的充沛飽滿是溫煦的,如破曉時的陽光,照在臉上一點也不猖狂。

也或許是我初逢的清邁似雨多情。八月的清邁進入處暑,古書記「暑氣至此而止矣。」少了頭頂張揚顯擺的炙熱日光,陰影下的清邁多了一份神秘和柔媚,偶爾灑下的霏霏細雨在轉成失控的轟烈大雨前總是討喜的。我望著散落路面的積漥水漬,從那裡看到了又將要破雲而出的晴朗。


清邁的靜是具體的,你甚至可以走進這樣的靜裡面,好比當我來到座落在古城西陲素帖山下的無夢寺(Wat Umong),穿過華蓋如傘的蒼郁樹林,沿著半隱半現的階梯拾級而上,看到了一座素可泰式大佛塔,在鐵灰色的天空下顯得更加滄桑。沒多久雨就開始落下,打散了原本就已經稀稀寥寥的人群,我們順著另一組梯階往下走,閃進一個甬道裡避雨,這才發現我們誤打誤撞地從「後門」走進了無夢寺的殿內——甚至因為沒有其他人參拜的痕跡,我一度忘了脫鞋,徑直朝裡面踏去。

無夢寺的泰文原文「Umong」為甬道、洞窟之意,用來表示這座寺院獨特的建築結構。依山麓而建的無夢寺從外觀上完全看不見廟殿本體,只有大佛塔矗立其上。佛塔下有層層疊疊藏在地下的隧道,縱橫相通如迷宮,幾座佛像就嵌在一個又一個的佛龕裡,透過古時候巧妙挖鑿的天井和明窗兜攏進自然光線,在幽暗的窟窿裡曖曖發光。


無夢寺歷史悠久,由蘭納王國的孟萊王於1297年所建,曾經一度荒廢,直到1948年才被重新發現並進行修復。我很喜歡「無夢」這個音譯,雖然也有「悟夢」、「烏蒙」等其他譯名,卻唯獨無夢令我魂牽夢縈,在我仍未啟程清邁的好多年以前,就已經跟隨蔣勳的筆鋒神遊至此,心念無夢。

一場雨將我們趕進無夢寺,弓著身子穿過只比人高出一點的窄仄甬道。善男女各自跪坐在不同的佛龕前,雙手合十敬拜,他們謙卑的身姿在暝昧的光暈中與佛像重合,彷彿把自己也給趺坐成了一尊佛,靜定等待歲月的風輕輕拂過。


穿梭在長長的隧道裡,我總覺得像是懷著今世的這副肉身穿過漫漫人生。斑駁的墻壁刻寫著時光蒼老但優雅的痕跡,似乎只要定睛細瞧得久一些,就會看到一張隱隱約約的面容浮上心頭。大小不一的金色佛像安坐在各自的龕座上,等候有緣人來到跟前,向著沉默了上百個世紀的慈悲笑靨,吐露出這一個輪迴的貪嗔癡慾。

抬頭仰望其中一個窟窿,發現幾隻蝙蝠正倒掛在石壁天花板上,將頭埋在翅膀裡酣睡。人類為了迴避人間苦難,委身入廟尋求神佛庇佑,覓食了一整夜的蝙蝠飛進寺洞,不也只是為了在莽莽亂世中求一個棲身之所?寺外雨聲輕悄,寺內莊嚴靜穆,而我到底只是一個避雨的過客。


等到我們從正面的拱門走出來,雨勢也剛好趨小轉停,空氣中逗蕩著清新的氣息,陽光鑽過葉隙像在眨眼睛。我們經過無夢寺的前庭,看到宛如廢墟的殘破佛像群,在滋蔓青苔的石台上盤腿並列,有的斷了一隻臂膀,有的缺了一顆頭顱,有的只剩下一顆頭顱,在零碎如時光飛絮的荒煙蔓草中垂眉斂目,沉默無語,兀自挺立成一幅「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的畫作。

信徒趨前獻上一朵白蓮或梔子花,放在佛陀的掌心,生機盎然的苔蘚與鮮花開在殘毀卻依舊微笑宛然的佛身上,我想起蔣勳在<無夢>一文中說的:「如果有一天此身不再了,希望還能留著這樣的微笑。」當雨後驕陽款款落在我面前的這一刻,我在亂石殘像上看到了成住壞空。


輕輕地走出無夢寺,見到上方撥雲見日的藍天倒映在路邊的水灘中,像剛從一場淺淺的眠夢中醒轉,視野被洗滌得晶粹清透。告訴你我想好好看一看清邁這座城市遼遠開闊的景象,於是我們叫了台車,循著一路影影綽綽的陽光,跑到建在素帖山巔上的素帖寺(Wat Phra That Doi Suthep)。

繞過香火鼎盛、信徒聚集的素帖寺院中央的舍利金塔,撇開人潮,我們找到了寺廟東邊的露天平台,從這裡確實能將底下的清邁城細細地收攏在視野之中。我愣愣地憑欄佇立,眺望著被沉重灰雲壓得極低極低的平實街貌。


也許是那深埋在星羅棋布建築中的豐饒蔥綠,還是不見高樓華廈切碎目光能篤篤觸到底的天際線,抑或是從雲層中溢出來的陽光,把那一塊空曠的機場跑道打照得如同伸展台般格外醒目,我心中想見的清邁,想私心封存的清邁印象,正是這般不多不少、不偏不倚地如實陳列在我眼前。鎏金燦麗的都會風情就交給曼谷吧,我甚至自私地想,清邁需要為我保留一點不畏的純樸,一絲不驚的靜謐,和一枚讓旅人再度回來的理由。

不過,這場註定要傾瀉而下的雨終究還是如約而至,乘著風淌滴在狼狽竄逃的人們臉上身上,而素帖山或許向來都非常習於浸潤在雨露之中,當我們從山頂大殿沿著309級階梯走下寺廟入口時,我清楚記得兩旁的芭蕉葉被逐步加大的雨勢彈得花枝亂顫,也響得驚心動魄,像是遠雷突然打在了家門前。眼看還有一半的梯階才會到達地面,而頭頂的陣雨益發變本加厲,我們只得三步並兩步飛奔而下,一邊還要留心可能隨時腳底打滑的撲街危機。


順利趕在大雨下得一發不可收拾之前閃身躲進階梯口旁的一處紀念品店攤廊下,我們這才發現那兩條鎮守素帖寺的著名金龍就在我們方才奔過的台階兩邊,以護欄之姿昂首挺立。素帖寺在華人圈又被意譯為「雙龍寺」,指的就是殿前的這兩條龍,不過和清邁許多寺廟的階梯護欄相同,祂們其實都是源自印度教的娜迦蛇神(Naga)化身,金燦燦的鱗片在瀟瀟雨幕下依然惹人矚目。

一場雨將我們趕進無夢寺,一場雨又把我們趕出了素帖寺。許是這突如其來的急雨讓許多人措手不及,和我們一起窩在店前台階上的遊人著實不少,大夥兒望著這場熱帶暴雨一籌莫展,因為持傘和雨衣者早就繼續上路,而毫不在意淋濕的人也已經投入雨中跳舞。


既然無法碌碌前行趕路,那就索性轉身游進身後那一潭像是偷來的百無聊賴裡吧。攤販阿姨們見遊客經過,是一次捕撈生計的大好機會,可泰國——或是說清邁——的樸實並沒有將她們的臉目扭成市儈的諂媚,僅只是像一盞暖黃的床頭燈,在五花八門的商品前靜靜綻開笑容,偶爾拋出一兩句價錢的英文單字,然後就又把決定權交還給你。

等到雨再度停歇,我們終於走出了那道簷廊,回到素帖山腳下被雨水沖刷過而熠熠生輝的市區,我的腰包裡塞了兩個泰北咖喱麵(Khao Soi)和泰式炒河粉(Pad Thai)的冰箱磁鐵。而後來呢,只要在家中廚房的冰箱上瞥見它們,記憶總會不期然把我又捎回那座山那間寺,和那一場纏綿多情的午後雷陣雨,然後我會像藏掖了一份秘密似的,對旅途中的雨自此多了一絲耐性和寬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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