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富士山許願
後來我才意識到,我在許多關於我們攜手闖蕩世界的行文中,都不經意地使用了「我們」。像是吐納一口噴在眼前的冷氣團那麼自然,那麼不需多加解釋,像是這些年從西方傳來的個體認同代詞,一個人可以掙脫社會加諸的鎖鏈,自行決定他她它們的第三人稱,而我從不知哪一年開始,決定了旅途中的我們。
盡管你從未在我的野史裡真正登場,甚至你總是確保不會在我任何一張花里胡哨的照片一隅閃過一抹剪影,可當我回頭張望紐西蘭羅伊峰的壯志征途,你一直在我身後,借冬末初春的凜冽山風作為掩護,默默撐住我一路爬到白雪皚皚的頂峰;或是清萊多雨的象山上,當我透過別墅的大片落地玻璃,凝望被雨水浸濕的爛漫天光時,你躲在潔白的被窩裡,放任我偶爾想要被滿溢的多愁善感淹沒的浮誇;還有當我們終於如願站在富士山下,你輕巧地退到了十年前的那個夏天,成全我和回憶再度碰面,但你竟糊塗地忘了,這一場十年的重逢裡,你其實也佔有重要的一席之位。
你低調地不愛出現在所有社交媒體中,卻總是被我任性地差遣在我自得其樂的文字遊戲裡,隱隱地折疊在「我們」的背後,跟隨我的筆觸一同上山渡海,一起不切實際地詠春歎秋,我甚至把我有些難以啟齒的坦誠,偷渡在「我們」的喧嘩裡,藉此壯膽,或是狡黠地把你也一併拖進歲月轆轆而來的碾壓裡。
於是你悄無聲息如一片高尾山上兀自凋零的紅葉,卻也一直都在那裡,在我們的故事裡回憶裡,躺成一頁頁歌舞升平後細水長流的章節。脈絡或許總不夠清晰分明,語境也可能模棱曖昧得教人浮想聯翩,但當你成為我們,而我也暫且放下了自己,遠方的地平線似乎就開始溫潤豐厚了起來。
就像當我走在這一座繁華城市的都心,只要抬頭眺望正確的方向,紅彤彤的東京鐵塔就一定會出現在視野之中——也許會被建築群稍微遮擋掉一小角,或是在逆光下變得輪廓模糊;你被時光遮擋掉的樣子,正好都被我及時裁剪下來,慎重其事地黏在文字的剪貼簿裡。
我記得十年前的初夏,當滿蜜月懸掛在融雪的富士山邊,我掉進了濃稠得化不開的夢鄉,一徑睡到天明,你卻用漫漫長夜的黑來仔細醃漬初逢這座聖岳的所有悸動,你鏡頭下的富士山後來成了我夾收在書扉中的永恆切片。十年後我終於決定清醒多一些,跟著你一起斗膽沒入冷颼颼的深夜,一起親眼見證飄落在山頂的可愛雪帽,並且想要好好記住冬夜裡一雙努力燃燒的熱切眼睛。
而你可能不知道的是,這一回我徹夜不眠,除了多少有一點希望把當初散落的夜給一一撿拾起來,更多的其實是想讓你捧著蛋糕,對富士山許下生日願望。如此一來,我想我才有夠多的回憶素材,替我撐到下一次再會富士山,在也許又一個十年之間,不厭其煩地把富士山寫成我們的約定,再讓富士山也把我們寫成四季裡的一往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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