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一碗記憶中的Khao Soi


怕是我對吃食這回事不夠認真,不夠專注,寫起來也就少了一份氣定神閒,怕是過於不著邊際,然後把旅途中有幸邂逅的美味給寫淡了寫輕了。

但也總有那些被拉開的時空和記憶默默捧高、悉心供養著的料理,像一聲聲遠方的呼召,不時誘引我們披上旅人的外衣,拖著一卡皮箱的惦掛和意圖,千里迢迢奔赴他方,有時甚至不為寺堂宮殿或春花秋月,而就只為喝上一口魂牽夢縈的湯汁,咀嚼一片遺落在昔日裡的久違念想。


我始終記得,第一次吃泰北咖喱麵「Khao Soi」是在某一年的曼谷,我們在燠熱的午後走出Ari空鐵站,沿著街邊找到了一家門面窄小、看起來一點也不像連續四年獲得權威美食指南推薦的餐廳。入座後服務生端來一碗湯汁金黃、麵條炸得酥脆的咖喱湯麵,還附上一碟盛在粉紅色塑料盤的生切洋蔥和酸菜,沒有過多的擺盤和講究的器皿,店內也尋常得如一般餐飲小店會有的簡約裝潢。

才喝下一口濃郁的湯頭,我就驚艷又惱怒起來:驚艷於這辛辣中帶著椰奶香甜的咖喱完全俘虜了我嗜甜的味蕾,惱怒則是半開玩笑責怪你,怎麼這麼遲才向我推薦這道麵食。由此我習得了源自泰北清邁、常也被喚作「金麵」的Khao Soi。


在我嚐來,Khao Soi的咖喱和我們南洋華人的咖喱略有不同,精妙之處就在於泰北咖喱多使用摻和了辣椒干、黑豆蔻、香芹籽等迥異於印度咖喱的香料所製成的咖喱醬,配上椰奶燉煮而成,在同樣的椰漿甘美中多了一襲明確但不搶味的辛香調,銜入口舌即煥發出宛如東南亞雨林的豐沛滋味,再佐以經過油炸的雞蛋麵,油香和咖喱香彼此烘托,風味婀娜有致。

且聽說Khao Soi受到了中國雲南的穆斯林飲食文化影響,結合泰北大傣族的多元輪廓,成了緬甸、寮國,甚至是印度東北等周邊國家的地域通婚美食。


後來的幾年裡,這碗鹹香回甘、香料馥郁的濃稠咖喱都穩穩坐定在我為數不多、甚至可說是有些貧乏的美食清單裡。要知道,對食物向來燃不起太多熱忱、對追求美饌佳餚總是意興闌珊的我而言,會如此記掛住一碗麵,像情竇初開的單相思少年,並且曾試圖在國內各處梭巡過它的影子,已是淺食的我所能展現出的至深情意。

也因此來到了清邁,這個薈萃各式泰北菜的發祥地,我想再怎麼樣也不該錯過帶著記憶中的Khao Soi回到故里的重逢情結吧。否則,那不叫美食獵人或老饕作家說的「沒吃過Khao Soi就等於沒來過清邁」一樣的蠻橫,而是可惜了我總是把它捧在懷裡袒護著的那份寵溺。


更何況清邁的Khao Soi是確實有底氣的。我們在午後落雨中跑進這家藏在巷弄裡的店鋪,從即使屋簷的雨滴惹人煩亂,也依然門庭若市這一點來推測,這家小店賣的Khao Soi不僅贏得了嘴巴刁鑽的美食指南評審的青睞,也持續迎來一波波如浪如潮水的四海食客。

我們坐在一位形單影隻的韓國女生隔壁,和她點了同樣的咖喱雞腿麵。店內人頭攢動,麵師傅在冒著滾滾白煙的灶前不斷不斷地汆麵甩麵。麵一上桌,我們皆唏哩呼嚕地吃得颯爽涮嘴,香辣醇美的湯汁像一縷飛揚的陽光,錚亮錚亮地把我們的太陽穴都沁出了汗珠。隔壁的女生沒一會便湯碗見底,揩揩嘴,付了錢,將背包甩過肩,接著就無比帥氣地走出巷子尾——或許Khao Soi就適合如此率真的人,吃起來一點也不扭捏,才吃得出它的酣暢淋漓。


在清邁的期間,我們在幾家泰北菜館點了不同烹調風格不同流派的咖喱——記得交流道旁的那家湯頭色澤更顯濃重深黑,吃起來辛香中帶有少許嗆辣;而夜裡從飯店胡同子裡鑽出來、在車水馬龍城墻邊排隊的那家,則甜滋滋的多喝幾口就有些膩嘴了;還有尼曼商街高朋滿座且裝潢時尚的那家,光看賣相就已經知道和我們在清萊循著谷歌地圖覓到的那家大相徑庭;至於在機場出境大廳外吃到的,則明顯平添了一勺臨別的惆悵。

一碗咖喱,各自表述,如同我們熟悉的炒粿條和椰漿飯,總有你信誓旦旦的口袋名單,也總有你不願將就妥協的個人堅持。而越是平凡常見的食材組合,越是容易在人間煙火中烘托出繁複多姿的風味。我相信在不可考究的悠長時光演化中,Khao Soi早已寫就了它自己的身世族譜,並且一直在等待勇於冒險的人去細細推敲,挖開它濃艷妝容底下的樸實。


其實我從來不是什麼美食摘星族,不需要這些璀璨光輝的指引,也願意坐下來好好吃一碗麵。我總是這麼認為的:藉由親近一道料理,用舌蕾邀它曼妙共舞,總是能窺探出折疊在一道飲食文化背後的風景。吃不出美食家的深度或許反而應該慶幸,至少我們還可以不計前嫌地歡喜著自己的誠實。

然後也才會明白,有些千方百計想要看清的城市,原來都盛在一碗冒著裊裊煙氣的湯碗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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