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naendelea…


而我總是對這個時節有些近鄉情怯般的感觸。

總想要說點什麼,總明白必須說些話,為這一年的自己做個小結,惟站在白晃晃的紙頁前,彷如被不情願地推上了演講台——其實過了這麼多年,我至今仍會驚懼地憶起中學時期每一學年都被委任為班級三語演講代表時,那種恐慌卻又必須強作鎮定的逞能——巴著底下一張張面目模糊的隱形人群,開口。

說話無法做到侃侃而談,至少我想在熟悉的寫字方面還能夠平心而論。我確實是用巨細靡遺的文字,不厭其煩地把一年裡翻飛的日子寫了下來,從濃淡雜糅的生活中寫了過來,像是用一顆一顆的方塊字仔細拼貼出人生某段時期的馬賽克,遠望是一幅巨闊繚亂的抽象畫,近覷則會發現是一句句再瑣碎不過的對白,把日復一日的風景呢喃成一篇篇散文,或是吟誦成一首首不太稱頭的詩歌。

我用了五個月的時間,終於把去年九月的紐西蘭之行熬出來,間中幾度感覺快要脫手的線頭,最後所幸都順利縫織進我用來覆蓋百無聊賴生活的百納被裡。我將自己藏進這團被窩裡,把被俗常擠壓而變得短視的目光,切換成遼遠的超廣角,讓羅伊峰和瓦納卡湖都住進來,低迴婉轉又排山倒海地叨絮著我們彼此都不肯輕易就範的前塵往事。

八月中去了一趟泰北清邁回來後,我又開始盤算著這趟旅途的種種,要如何具現在白紙上,不用一圖勝千言的影像,而是老派地耐心地為豢養在自己心底的那隻食字獸煮字療飢。這麼一埋首鑽進去,就又把素來簡樸但多雨的日常寫了過去,等到我回過神來之時,我又要蓋上行李箱,準備奔赴躲在下一個城市裡十年前的自己的約。

除了旅途,我寫演唱會和電影,我寫音樂和文學作品,我當然也試圖把身處的這片高原,以一個觀察者之姿記述下來,但寫得最多的——儘管我不願就此承認——終歸是我自己。

隨著年歲漸長,我才駑鈍地覺知,把自己寫重了總會忽略掉許多身外的人事,或以為所有的悲觀都是世界針對我的惡意;必須學會將自己輕輕放下,如一片沾點在湖面上的落葉,只給湖水泛起一點點漣漪的機會,接著便很認份地靜定下來,等待一陣風或一波水流,把自己推向際遇的海口。

而我還必須說的是,我非常慶幸今年一整年的身心健康狀況比去年好得多。裂開的食管雖偶有發難,把灼燙的胃酸逆流上來,不過次數已經屈指可算,大部分時候是乖馴平和的,像一座活躍的火山緩緩進入休眠期,把滾燙的岩漿收束在地殼底下;或是一個躁動乖戾的少年,終於在現實的多番擦撞下認清了一些什麼,決定從此撚滅體內易燃的火氣。

日子仍需有所期許,有的待續,才能滾出一腔願意赴湯蹈火的熱血,才有,把囁嚅著不敢說出口的怯怕暫且推到一邊,把位子騰出來給勇敢的餘裕。喜愛的作家范俊奇寫旅遊時說:「喜歡句號的人不適合旅行。」而我相信對生活還有激情的人同樣不會輕易標記句點,而是留下充滿更多懸念和轉圜的省略號。

因為在那些欲言又止的尾緒裡,有我們為總是倔強、總是習慣明知故犯的自己,有一天反悔或食言時所存心預留的一枚伏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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