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旅地到旅遊文學
紐西蘭旅行回來一年後,所有我想寫的相關散記文字終於完成。有種了卻一樁悶在胸口已久的心事之感。有多少人閱讀我其實不太在意,因為在這個影像大於文字的時代,紀行書寫早已落入幽微的角落,我的老派堅持純粹是來自上個世紀的個人習慣——自得其樂的寫字與記錄。
實際一點的你還是好奇追問到底有多少人點進這些文章。從部落格的後台數據得知,平均每一篇大概有一百上下的點閱數,「所以25篇的話就累積了約2500筆。」你開始統計,「你花了四五個月的時間才收穫了兩千多筆點擊率,現代人花個五分鐘剪輯一個60秒的短影片,隨時就能獲得百萬觀看,你的時間收支非常不平衡。」你無情總結。
那倒是無可否認的事實。若論曝光量和能見度,我煞費苦心寫下的落落長內容絕對不及短影音平台上聲光特效滿載的旅遊短片,能瞧見人時地物的實際樣貌,對於即將出行的旅人或是單純打發時間的觀眾而言都更加具體明確。
反觀閱讀一篇遊記散文,讀的未必是景點資訊或遊玩攻略,很多時候是筆者主觀的感想體悟,甚至另一種境界是借景抒情,借物感懷,那麼期待獲得一點旅地情報的人將不是主要受眾,「誰要讀一個陌生人的出遊心情?」會有這樣的聲音。
於是我向來就把自己的書寫定位在個人記錄的目的。既非作家,也不是什麼經驗豐富的旅遊達人,頂多在整理旅途文字方面有些心得——這麼多年寫下來,不斷地去蕪存菁,也大致懂得該怎麼看待一場旅行之於文字的親疏關係。
也許是因為我個人非常愛讀旅遊文學,不知覺間鸚鵡學舌地自己也試圖寫起來。出社會工作後,第一趟自助旅行飛往台灣,我記得當年那個稚嫩的青年在去程的飛機上就已經迫不及待地打開筆記本書寫,望著圓圓舷窗外的雲海,有些強說愁地寫下了初初作為旅人所體會到的驛動情愁。
後來,無論是工作出差還是私人行旅,飛出去的機會多了,眼界也愈發開闊。我仍舊不厭其煩地將每一趟旅次記述成文,以我未曾意識到、如今回望卻感佩良多的堅持寫到今天。記得俄國旅遊作家柯林施伯龍(Colin Thubron)說過:「有些時候,早在我們跨出第一步之前,旅行就已經開始了。」出發前的期許、旅途中的應證、歸來後的反思綿延了我對一個旅程的觀察周期,因而我的旅行總是分成兩趟:一趟實際行腳,一趟紙上回顧。
像我熱愛的旅記作家鍾文音、余秋雨、舒國治、胡晴舫……他們或許並非被歸類為旅遊作家,卻極之擅長將行走他方後的經驗織成樸實卻飽滿的文章。作為一名普通讀者,一位平庸旅客,閱讀這些文字總讓我沉緩的心靈蠢動起來,會忍不住在自己的房間裡冀望遠方,或是升起也想要提筆描繪自身出走版圖的慾望,像大航海時代的拓荒者,鼓舞了後世後代的人跟著奔赴地平線的彼端。
每一次的創作我都在反復追問、辯證,眼下的文字是否流於俗套,或是過於膚淺,是否足夠博觀約取,擁有旅遊文學的格調。我總是不斷告誡自己,別走向流水帳的獨角戲,應當更大膽地往內叩問,或是以觀察者之眼向外凝視。
可一旦我開始寫下來,我意識到我同時也在用一個獨立的旅人身份,為我腳下的世界釘下偏頗的註解,如波蘭作家奧爾嘉朵卡萩(Olga Tokarczuk)說過:「旅行書寫將變成一種浩劫,描寫某個地點就像使用它——會損壞、掉色、邊緣模糊,甚至消失。」
網路影視時代,世界早已失去了往昔的神秘魅力,只要願意,我們可以足不出戶也能切身感受站在喜馬拉雅山上的孤絕,或是一邊窩在暗無天日的雜亂房間裡,一邊神遊到紙醉金迷的拉斯維加斯。影像比文字更接近一雙眼睛,也更快扼殺掉我們嚮往一地的嫩苗。
或許正是如此,我才會朝旅遊文學的旁推側引靠攏。如果說世界勢必會被無遠弗屆的網路狠狠開膛破肚,無所遁形,躲在文字背後或只能延緩而無法終止我們對這個世界的失落,在失去描摹所見所聞的動力以前,我仍想仿擬我所崇敬的作家,也給自己的歷程寫成一篇篇過時但浪漫的遊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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