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山風再起


在高原的生活,必須和變幻的氣候打交道。

赤道國家如斯,總給人無四季之分的長年暑熱,一套T恤加百慕達短褲配涼鞋就能行遍各處,汗水從鬢角和腋下淌滴,在戶外毒辣的烈陽下蒸騰出每個人獨特的體味,惟轉入城市商場或室內空調充沛的涼爽處,披身的衣服有時又略顯單薄,冷氣強力放送下頓時冷得嘎吱顫抖成為一道國人深具共情的風景。

從一年如夏的平原上渡高地,從熱帶雨林蔓生成水汽濡重的苔蘚森林,高原平均氣溫約攝氏22度,正午陽光普照時甚至會攀升至28度,老一輩的在地人早就抱怨高原不再冷涼,不再如三十年前他們歷經過的十度以下,「還不是政府開發過度,今天這裡一座山頭被挖開,明天那裡一片谷地被填平。」只要親身往高原走一遭,不用他們這些額外的註腳也能看出國內唯一住人的高原已不復往昔。


夜市攤販和火鍋店家倒是樂見其成,野半島的燠熱總是將國民推向寒涼的高地,日日蜂擁而上的遊人是數之不盡的觀光財,堵塞的車龍換個角度也能被詮釋成熱鬧與人氣,卻不想本地居民早就牢記了一套生活章法:一到週末便不得外出,否則只是自討苦吃;所有例行公私庶務都必須趁週日解決,如灰姑娘般趕在又一個星期五的堵車來臨前返回家門。

魔法未臨,寒流倒是有的。前陣子冷鋒過境,加上雨季沾惹,連續幾個星期的大風大雨捎來了高原久違的寒氣——連低溫在這裡也變得可遇不可求,有多悲哀——矗立在市區圓環的鐘樓上的溫度計難得顯示攝氏17度,擋風玻璃外風雨飄搖,天空陰霾,而我們終於重新讓塞在衣櫃深處多時的厚夾克出土。

大雨的陣勢總在每天午後準時報到,把高原小鎮泡成了一座雨城。從十二樓陽台眺望,黑黝黝的柏油路濕成一條黑河,蜿蜒流入如積木不斷疊高加蓋的大街樓房之間。入夜躺在床上猶可聽見不遠處的山風呼嘯,有時總讓人不禁想像成是被開膛破肚的山神在嚎啕人類的愚昧。


而人類遠比我們想的還要愚昧。幾年前的土石流事故還言猶在耳,人們但求傷亡悲劇不再重演,另一邊廂卻繼續發展山地,一個接一個的主題花園應運而生,且個個都以人造花床拼貼而成,相似度極高。依山而建的觀光區像寄生的皮廯,悄無聲息地蠶食掉山岳的靈氣。

以自然之名行觀光財之實是商人加諸高原的原罪,明明得天獨厚的氣候與濕度能養出漫山的自然花卉,財團卻為了吸引更多人流本末倒置,大興土木,推山伐樹,最可悲的,是照單全收的觀光客,他們的捧場為高原的供需提供了明確的方向。


去了一趟紐西蘭回來,更讓我對照出他國照顧自然山水的不遺餘力。竭盡所能保留自然界的原生樣態,不多加人為的干涉阻撓,一切觀光發展皆以保育為前提,於是我在羅托路亞(Rotorua)邂逅了蒼勁挺拔的百年紅杉林,在皇后鎮(Queenstown)見識了城市與湖泊的互惠互利,且還非常樂於配合因綿羊繁殖期(Lambing)而關閉登山步道的政策。

每當我脫下一件外套,我都為高原愈發提高的溫度感到惶急,心想會不會再過個五年,本地的新世代已經不記得這裡原該要有的涼意。而當山風再起,我被吹得雙手發凍,必須加一件羊毛衫時,我總是抱著格外虔誠的心,如神道教信徒敬仰天地神祇,細細品味這個赤道獨有的春涼秋瑟。


追伸:本文亦刊載於11月29日《星洲日報》副刊⟨星雲⟩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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