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收

他一邊忙著校稿，一邊在耳畔掛上如花蕊般小巧的耳機，一邊聽著低低吟誦的歌曲，一邊用眼睛和大腦過濾文字裡的各種訊息，試圖揪出不順暢的詞句或用字，思考要以何種辭藻或修辭來替代。

手指懸在白色的鍵盤上，偶爾俐落地敲打出一串字符，彷彿首席鋼琴師熟練而優雅的雙手，在黑白琴鍵上彈奏出流水般的音符，又或是像當代舞蹈家的雙腳，有力而輕巧地躍動在舞台地板上，時而用腳尖著地，時而用整個腳板撐住身體，用一組精雕細琢的舞步詮釋埋藏在肉身裡的靈性。

然後他點開一個資料夾，叫出一堆色彩斑斕的照片，一張張快速翻閱如戲劇裡常演的那種斂財小販，舔著手指數算著骯髒的鈔票，試圖在龐雜的記憶莽原中尋找那一趟旅程的目的地。

令人眼花繚亂的圖像是一把把的鑰匙，打開通往不同支徑的門，只要他稍一不留意，就會不小心從主幹大道上滑進某條後巷，忘了來時的初衷本意，耽緬於曾經繁花錦簇的幽秘桃花源裡。

不行，他必須堅定地提醒自己，別心猿意馬地走馬看花，他有重要的任務在等待他完成。那翩然舞動的字詞在理性的邊疆婆娑搖曳著，在辛勤耕耘多年後的這個深秋終於要收割，金燦燦的光芒閃爍在晚霞餘暉之下，被抖落下來的心聲需要一點豐潤的影像搭配，所以他才走出田野，走入風華流韻的倉庫去翻箱倒櫃，讓頭髮沾上了蜘蛛網和塵埃，讓眼睛沾染了斑駁的歲月。

一個提示音響起，桌邊的手機亮起一片切割工整的長方形屏幕，他煩心地抽出搜捕手般精銳的視線，重新對焦於小小的舞池裡，看到來自主編的信息，詢問起進度的同時亦發來了幾份設計圖，他興奮地打開來看，看到了令他滿意的極簡風格，沒有多餘的綴飾，沒有浮誇的排版，亦沒有俗艷的色調，一如他力求的簡化哲學。

放下手機，他回過頭來，繼續遁入記憶梭巡的工作。他這麼想，多年來他不遺餘力地實踐瑣碎又耗時的回收記憶任務，把過去的每一枚零件都撿拾起來，在關起門的深夜裡一一組裝成致敬當下的紀念物，如今又將每一尊不太完美的雕塑堆疊起來，試圖築構成一座城堡，守護著未來的微光。

那是那個曾經埋首熱寫的他或許未曾預料到的豐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