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在這樣的猴廟淨身？

「閉上眼，細細咀嚼著置身與髒共存的感覺，陷入了無可救藥的莫名興奮。一切沒有了界限，一切不再受批判。」——李心潔《在我說願意之前》

來印度之前，我聽到最多的警告就是這裡的髒亂程度，也許是人們耳提面命的口氣和七情面上的表情，我把對印度髒和臭的想像擺在最高等級之上，類似「做了最壞的打算」那種破釜沉舟的心情。

在新德里和阿格拉（Agra）兜轉的那幾天，雖然確實有被街頭的垃圾山和尿騷味震撼一番，但老實說並沒有自己預想的嚴重，「這種程度的味道還可以啦！」你甚至責怪人們喜歡誇大其詞，嚇唬別人。「可能是我們的接受度真的比較高也說不定。」我望著馬路中央被輪子碾平的新鮮牛糞平心而論。

關於印度的衛生情況，大概只有兩次經驗是讓我有點快要抓狂的，其中一次是在阿格拉的餐廳，服務生端來的盤子和餐具都留有明顯的污漬，玻璃杯緣還有乾掉的茶漬痕跡，我只能極力催眠自己不去看它們，把注意力集中在食物身上。

另一次就是在齋浦爾（Jaipur）10公里外的加爾塔猴廟（Galta）。

我們的嘟嘟車司機塔林載著我們在馬路上疾馳，經過正在大興土木工程的發展區，也駛過聚集在污水爛泥邊的貧民窟，當下午三點的太陽燒灼我們右半邊的臉頰至紅通通時，他轉進一個城門，來到一處山腳前。

「翻過這座山，坐落在後面的峽谷之間的，就是著名的Monkey temple。」塔林指示我們怎麼走，然後給了我們一個集合時間。我們開始沿著「之」字型的坡道往上走，頭頂的太陽如一團怒火，不斷朝我們無遮掩的手臂和後頸拋來熱辣辣的火紋，山麓毫無綠蔭可供躲避，加上萬里無雲的大好藍天，我們除了被逼出汗水，也快被逼出髒話。

三四點的太陽比正午的斜傾許多，所以除了熱，還會直射進我們的眼睛裡，眩目得就算戴上墨鏡也還是必須細瞇著眼。好不容易爬到了山高處，齋浦爾變成在我們腳下，那紅粉粉的房舍全都如螞蟻擠在一起，從這個制高點看去，才會更確切地體會到齋浦爾的城市規劃與建設發展。

往山的另一頭俯瞰，夾在兩座山崗的交匯處，就是猴廟的所在地，我們繼續走，汗水繼續滴淌，十分鐘前才灌光一大瓶礦泉水，現在立刻又口乾舌燥，渴得我想如果現在有人賣我一瓶水兩百盧比（約馬幣13元），我也會毫不猶豫買來牛飲的那種身體需求戰勝理智判斷。

所幸猴廟躲在山谷陰影下，踏進這裡霎時涼快不少，但眼前所見也讓我嚇得幾乎縮緊脖子和肩膀。

猴廟原名「加爾塔」，之所以稱作猴廟，主要是因為在這個匯聚了山澗清泉的寺廟裡常年吸引來大批野猴，事實上這裡是自16世紀以來印度毗濕奴教派（Vaishnavism）的聖地，信徒每年都會趁「桑格拉提節」（Sankranti）到這裡來祈福膜拜，并在池水中完成沐浴淨身的儀式。

數量龐大的野猴子成群散佈在猴廟四周，有的在池水邊的台階上，有的在寺廟石墻的雕柱上，有的甚至直接洇泳在水中，唧唧喳喳發出各種叫聲，跑來滾去宛如這裡是它們家的客廳，而我們是突然闖入的陌生人。

要從這些無束縛也沒人看管的猴子軍團身邊走過不是讓我恐懼的主要原因，而是地板和石階上那骯髒至極的油垢、泥垢和各種不知名的污垢，走起路來黏糊油滑，那種感覺是連我這種沒有潔癖的人都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而最教我難以忍受的，是這座猴廟最有名的淨身池，世界各國旅人慕名而來就為了一睹它倒映金碧輝煌的廟宇，可我所看見的，卻是一潭散發著詭譎綠光的死水，上面還漂浮著無法言說的渣滓般的東西（寫這一段時重新翻開照片，光看都覺得想吐）。

當時周圍一個觀光客也沒有，也沒有沐浴淨身的人，所以我無法推測究竟是我反應太誇張，還是這個猴廟本該就是這副模樣，但我打從心底無法想像印度教信徒們在這樣的所謂「山泉」裡洗滌身心的畫面，當下我只想快點離開。

「給你一百萬要你下去泡十分鐘，必須連頭整個沒頂的那種，如何？」你看出我快要抓狂，故意拋出這個畫面感十足的殘酷問題，我打了一身哆嗦，二話不說回絕。

人類面對物質世界的污穢總是渾身不自在，或許這正是這個印度宗教聖域反向提醒我們的重點，我表現得如此無所適從，只是證明了自己入世太深，還有太多捨棄不了的雜念，倒是猴子們開心自在地在這裡吃香蕉嬉水，毫無罣礙。

回到山腳下，也是時候告別這座粉紅之城了，進入齋浦爾市區時，我們請塔林載我們到速食店去外帶一份晚餐，準備在前往下一個城市的臥鋪火車上吃，這位青年爽快答應，他這兩天的服務態度友好，對我們提出的一些額外要求也來者不拒，健談的個性還和我們有說有笑——至少沒有如新德里的笑面虎司機那般，在我們以為終於遇上好人時來個回馬槍。

再度來到齋浦爾火車站前，我們背起大背包，付給塔林之前說好的一天半包車價錢，他卻說：「事情是這樣的，因為今天你們的行程超過半天規定的三小時了，所以價錢方面要有所調整，新的收費是……」我只好硬生生吞回五分鐘前才講過的那番話。

~年僅21歲的塔林和他心愛的坐騎~

用有些惱怒的語氣和他爭論了一番後，看得出塔林也有些不悅，後來他索性說：「如果你們不開心的話，那不要給也沒關係，真的！」這麼一說反而輪到我們有些不自在了，遭受質問的良心隱隱作祟著，看他一臉誠懇，想來就算是他故意規避了提醒我們超時的費用，事實仍是我們的確超出了一個多小時，經過最後協商，我們只願意支付他提出的加時費用的一半。

這還真是高招，你說。不若新德里的嘟嘟車司機用最粗鄙的方式來「圈錢」，塔林用以退為進的心理攻勢，讓我們主動（且自願地）付錢給他，還好雙方最後皆大歡喜，倒也算是廣結善緣（？）。

臨別前，小夥子塔林還很天真地要我們回國後記得幫他打廣告，推薦他的齋浦爾包車服務給所有要來印度的親友，我們笑著揮別，對他這個有點純真又有些狡黠的人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直到書寫的此刻，我才把他歸類在好人裡面。

前/ 琥珀堡，山崗上的一塊瑰寶
次/ 從印度火車看眾生相（前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