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姬瑪哈陵,是永恆淚滴還是高調炫愛?
『「我記得!」——然而生命卻忘卻了,因為生命必須奔赴永恆的徵召:她輕裝啟程,把一切記憶留在孤獨淒涼的美的形象裡。』——泰戈爾<永恆面頰上的一滴淚>
對愛情我習慣冷然視之,更願意相信華美的表象背後總有不堪入目、唯有當事者才知曉的掙扎。所以我從不對那些高調的雙人演出有過一絲羨慕,我甚至非常恐懼擺上台接收矚目的姿態,彷彿我天生是一隻見不得光的吸血鬼,必須借黑夜才能讓影子安身。
將兩個人之間的情意攤開在陽光下,為的是邀請第三者第四者第五者來評斷他們釋放出的愛的濃度,因為情愛無法以具體數字展現,沒有衡量單位,套不進任何計算法則,也推理不出兩邊平衡的方程式,所以也就不能兩相比較,但情人需要確定自己付出和得到的愛的份量,因此他們借用世俗的眼睛來獲得篤定,討得歡心,再贏得彼此的官方認定。
沒有旁人見證的愛情無法倖存——現代人借網路大行此道,單身狗若不想被閃瞎或飲妒而亡,就得學會視若無睹,或是不屑一顧。
可這個世代的人再怎麼澎湃炫愛,也永遠比不過三百多年前在印度阿格拉(Agra)的一位君王,他傾盡國庫,耗光民資,還花了22年時間,為的只是替死去的愛人建立一座白色陵墓,那座被詩人泰戈爾歌詠為「永恆面頰上的一滴淚」的世界奇觀,相信也是人們再熟悉不過的一段愛情史詩。
來到阿格拉,旅人莫不是為一睹這座名聞千里的泰姬瑪哈陵(Taj Mahal),這個在世人眼中凝縮了愛情所有本質的象征符號,不管你信仰愛情與否,來到它的跟前,你註定必須仰視它,讓它的光潔無瑕輝映在你帶著疑問的瞳孔裡。
清晨五點多,天未亮我們就動身出門,從以泰姬「穆塔茲瑪哈」(Mumtaz Mahal)命名的飯店步行到大約一公里遠的泰姬陵東門,六點才開門但此時此地早已排了長長的人龍,這個每年吸引四百萬名遊客朝聖的名勝地票價年年高漲,據說去年才750盧比的門票如今已漲至1000盧比(約馬幣65元),但這個價碼是給外國人的,在印度,幾乎所有售賣入門票的觀光景點都會分成兩種票價,而印度當地人的價格通常是旅客價的十分之一。
因此有不少旅人都乾脆不買票入內,選擇直接從更遠的制高點遙望泰姬陵矗立在阿格拉城市北邊的身影。不過,在我極度貧乏的印度印象中,在我知悉它身後的悲壯故事以前,甚至在我動念想來印度的好久好久以前,這座白理石陵寢就如歷史坐標一樣定錨在我的人生認知裡,因此來到了它近在咫尺的跟前,我很難不說服自己去一探究竟。
隨著人潮湧入東門後,框限在萬頭攢動的拱門中間的,就是那座美輪美奐的白陵,在晨曦霧靄間朦朧著它純潔清高的形象。
泰姬瑪哈陵是蒙兀兒王朝第五代君王沙賈汗(Shah Jahan)在位時為寵妃穆塔茲瑪哈所建的皇陵,在她替他誕下第十四個孩子難產而亡後,沙賈汗悲慟萬分,命人在亞穆納河畔(Yamuna River)打造一座完全由白色大理石砌造的陵墓,紀念他對妻子堅貞不移的愛。
完美對稱的泰姬瑪哈陵從四邊的圓柱形高塔、雕花拱門到頂座的清真寺洋蔥穹頂都左右對應,而這樣的對稱還延伸至陵墓前的長方形大理石水池和兩旁栽種了柏樹的寬闊步道,從正面看去的視覺效果尤為明晰,清麗的泰姬陵倒映在紋絲不動的池面上,形成了上下左右皆對稱的建築美學極致。
那個瞬間,我確實看見了一顆閃耀的明珠,一滴泰戈爾眼中的清澈眼淚。
我突然有種不真實的感覺,直到站在它面前,我還是無法置信自己真的來到了印度,來到了這座小時候常在地理圖書或是各種連結印度的商品上看到的建築代表。這其實和我當初會見東京鐵塔時的感觸很類似,那種做夢一般的恍惚感,倏地就這麼鐵錚錚實現了的驚詫。
即使我們一大早就來到這裡,名聲震天的泰姬陵還是吸引了數以百計的人潮,我們套上鞋套,踩上用大理石做成的基座,趨近觀看它細膩繁複的容顏,經過三百多年的風吹雨淋,刻滿花飾圖騰和《古蘭經》經文的大理石墻身依然剔透著晶瑩的光芒,像在訴說它一身永不腐朽的愛。
此刻東邊旭日逐漸探出城墻,將和煦的陽光灑在每一處表面上,平滑的白色大理石染上柔和的晨暉,反射出玫瑰色光暈,像嬌羞的臉龐透露出難以啟齒的悸動,但歷史告訴我們,39歲殞命的穆塔茲瑪哈為了擁有沙賈汗至死不渝的戀慕,在臨終前要他起誓,為自己建造一座舉世最美麗的陵墓,即使她肉身腐朽,也要他們相知相守的故事得到世世代代的見證。
一年後,白髮蒼蒼的沙賈汗動員萬人,散盡國財,在風光明媚的亞穆納河右岸動工建設,除了網羅全國最精良的建築師、藝術家和工匠,還不辭千里從境內外運來大量的大理石、翡翠、水晶、綠松石等昂貴建材,如此勞師動眾的浩大工程竟持續了22年,最後在1654年建成時,蒙兀兒王朝也已走向衰敗。
我躲在高塔的陰影下,避開逐漸升溫的日光,注視著這座融合了古波斯和印度風格的陵寢,無法理解在逝者已矣的二十載光陰裡,生者究竟要用什麼樣的動力去支撐他實踐這個漫長且艱巨的承諾?是愛情的忠烈,還是自我的執念?每一年四季輪轉之時,他望著未完成的骨架慢慢蠶吞她的骨骸,眼裡心底又有何感想?
美國作家馬克•吐溫說:「愛情的力量在這裡震撼了所有的人。」
經過世人的傳頌,再經過歷史的謄寫,我相信如此淒美的愛情是一個時代烘托起來的集體嚮往,我們只願看見我們想看見的偉大,只想聽見我們欲聽見的癡情,所以忽視了身為統領一國之君其好大喜功、不切實際的魯莽,在太平盛世的後代人眼中,好大喜功被重新詮釋為野心勃勃,不切實際被解讀為天真爛漫。
而被見證的愛,則是一首最虐心的情詩。
來到這個用愛情打磨拋光的宮殿,我不得不頻頻寫愛,儘管我依然對如此眩目的愛有些難以理解,誠如我離開泰姬瑪哈陵後,在筆記上寫下的:
泰戈爾說妳是永恆面頰上的一滴淚,我在妳光潔無瑕的愛情信仰跟前,不得不想起傳頌千古的偉大故事背後所鐫刻的現實殘酷。妳留給追尋愛與忠誠的世人一道反覆叩問的習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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