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零壹捌


我只是默默把時間寫下來,僅此而已。

窗外的樹梢葉片枯黃了凋零落地,爾後又抽芽新長;門前的紅花一年固定幾次盛放又萎靡;街角的那排新店屋櫥窗玻璃反射著太陽的眩光,兩年前那裡原是一片雜草叢生的泥地;書櫃裡的書扉頁又黃了一個不明顯的色度;我的腳皮增厚了又磨平了;再不習慣也要催使自己快速適應今後在各種表格上填入「2018」。

大自然有它們自己對時間的記錄方式;一座城市的改變對應了我的成長與老去;有的鄉野逐年送走青壯世代,最後佝僂成一座老人村,存在只為一年那麼幾次返家團聚的節慶炒作;皮夾裡那張眼鏡店的會員資料卡上寫的左眼近視度數,不知從哪一年開始已不再以讓人驚恐的速度激增;偶爾不經意抬頭望見屋裡石膏天花板上的某處裂痕,想像成是房子的魚尾紋;網路上引起大眾追蹤討論的話題也越來越難勾引我跟著加入熱烈附和。

耗損的是年歲,新增的亦是年歲。

我學會不再輕易喊出希望和夢想,即使那依然是我心底渴盼的美好生命力量。


年歲教會我希望有時太短暫,越勇猛的希望甚至對比出越挫敗的失望,而被歲月磨耗的我似乎愈發經不起些微疼痛,於是習慣將希望收束在緘默不語的口中,用一朵似笑非笑的無奈帶過。

時間教會我夢想有時太傲慢,被生命教訓過的人都懂謙卑的圓融大體要比自負的橫衝直撞更適合長久的生存之道,於是我拿起現實當頭的銼刀,親手把尖銳鋒利的夢想漸漸磨礪成拋光流線的形狀,並且對安於現狀感到前有未有的滿足。

當舉世歡騰的花火在你人生的夜空綻放第三千六百九十五次,你試圖說服自己欣賞赤磷和硝酸鉀等化學反應的絢爛效果,或是憤慨地反對如此嚴重污染空氣的古舊傳統繼續下去,而非木然地思考過去一年自己究竟做過了什麼、父母朋友從你身上得到過什麼那類一想就瞬間掃興的問題。

於是連過多的思考也放棄。因為一旦陷入對人生大哉問的沉思,又無法得到有助於安枕的解答,焦慮和感傷便會如一陣海上強風襲來,把就算身無分文可至少還梳理整齊的油頭吹得狼狽凌亂,「未來還在未來」這種說法似乎唯有青春才有資格吶喊,過了生命某個階段以後,未來總是站在門前台階上,急躁地用指關節敲著門。

於是只好祈求時間的慈悲,以一種最卑微而虔心的消極姿態,冀望命運的鐵軌能引領我這班平庸至極的列車前往應許之地,盼切來年如風如沐,只管把自己攤開在世界的眼皮底下,就能獲得稍微溫暖的目光。

似乎是為了掩映心底對自己的鄙視,我在觥籌交錯的新禧群眾中,舉杯向歲月致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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