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紅之城齋浦爾,窺探與被窺探之間
「我只是旅人,在這裡旅行還得必須不斷提醒這樣簡單易辯的身份,提醒是為了讓自己的某些僵化的冷漠有所藉口,不斷地提醒是因為常常心情因之脆弱且難捱,竟是得靠某種堅毅的品行才能安然走過每個街頭巷尾,和每隻伸出索討的手掌說再見。」——鍾文音《最後的情人》
常常聽到一種說法,旅人從異地返國,回來後和身邊的人談起是次旅途,除了誇耀那裡的風景、食物和氣候,偶爾讚許當地人的和善有禮,還會加插自己的遭遇:「我被誤以為是__國人。」
這「__國」,根據這個世代的主流觀感會帶給當事者不同的心情感歎,比如被誤認為是韓國人日本人,旅人便有一種沾沾自喜的莫名優越感;若是被看作是越南人或印尼人,則常常惹得旁聽者訕笑連連,像是一則自嘲的笑話。即使對他國的歷史認識不多,許多人卻輕易地用以偏概全的目光來被動地籠統一個國族,同時注入一劑自己的偏見。
那是發生在旅人得以用相近的膚色與輪廓「魚目混珠」的地方,只要不隨便開口說話,不洩露攜帶的配備裝束,旅人的身份有時確實可以被淡化,像變色龍一樣把自己融進當地的生活氛圍裡。
撇除被誤認的虛榮或是不悅,這種隱匿旅者氣息的遊走方式在某種程度上其實有其優勢,因為旅人常常引來太多不請自來的侵擾,尤其在特定觀光區,一個眼神對接就能招惹無盡的兜售或乞討並非什麼難事,因此若能在一時半刻內不被看破,迴避了不必要的陌生打探,倒也算是樂得清悠。
不過,在人種特征和旅人長相差異較大的國家旅行,比如印度,就不太可能輕易捨棄得掉旅者的角色。雖同為亞洲人,黃皮膚的我在膚色深黝的南亞印度人眼中,無論如何都是一道搶眼的風景,特別是在一陣黑壓壓的人群裡面。
因此當我遊走在齋浦爾(Jaipur)的大街上時,我的存在本身就已經是一個最明顯的旅人標籤,無需掛在脖子上的照相機或是背在身後的背包佐證,每一個途經的人都會迅速讀懂我此行的目的,彷彿我在胸口貼上了最巨細靡遺的行程表。
粉紅之城
作為印度拉賈斯坦邦(Rajasthan)的首府,齋浦爾最有名的便是「粉紅之城」(Pink City)的美麗稱譽,火車抵達這裡時值晚上,整個城市籠罩在夜色中還看不清楚,等到隔天我們兜轉市區時才看到大街小巷的漆墻和樓面都染上一層粉紅磚土的統一色調,極目所致,綿延數十公里都是同一種色塊,在陽光下反射出柔媚的光暈。
和印度其他城邦不同,齋浦爾的城市發展規劃做得整齊有序,以十字網格的佈局開發,街道筆直寬敞且井井有條,幕後功臣要屬薩瓦伊•傑伊•辛格二世(Sawai Jai Singh II),他是蒙兀兒王朝時代的君王奧朗澤布(Aurangzeb)——也就是建造泰姬瑪哈陵(Taj Mahal)的沙賈汗(Shah Jahan)之子—— 在位時的重要庭臣,除了傑出的外交手腕,他還是一名天文學家和建築師,因此在他手中整頓的齋浦爾成為至今印度最美麗的城市之一。
或許因為這樣,初來齋浦爾的第一眼印象,我覺得她先進繁華,高樓林立,公共建設齊備,都會感更甚首都新德里——也有可能是我們只在新德里的舊城區走逛,而沒有涉足高度發展的金融區。
粉紅之城的來歷,則要追溯至1876年,相傳當年的王公為迎接英國威爾斯王子愛德華七世(Edward VII)到訪,命全國百姓將房子漆成粉紅色,因為在他們的色彩語言中,粉色代表著好客,而英國王子參訪後讚不絕口,「粉紅之城」從此聲名鵲起,成了齋浦爾往後的標誌性特色,全城人民直到今天還在明文法律的規定下,沿襲定時為房子漆上粉紅色的習俗。
古城今日
我們乘坐嘟嘟車穿梭在人車滿漶的街道上,發現兩旁的店鋪和牌樓都在晨光下閃耀著紅紛紛的色彩,紅底綴上白色描摹的花飾圖紋,盡顯古城的雍容氣度,屋簷下人聲鼎沸,街頭喧囂刺耳,充滿歷史痕跡的建築群則靜默承載著齋浦爾人雜遝來去的流動生息:
售賣銀器鍋具的店門前擠滿了生意人,餐廳廚子和食肆小販在玻璃櫥櫃前選購要用的鍋碗瓢盆;
五彩繽紛的布莊墻上掛滿令人眼花繚亂的美麗織布,即使店面極度窄仄,還是聚集了身穿鮮艷紗麗的買布婦女窩在一起選購;
在騎樓鋪上一塊帆布,在上面擺賣香料粉和五金器具等商品,就是一家子的生計來源;或是帶著幾樣看似湊合著用的簡陋工具蹲踞在角落,為來往的鞋履主人提供修理服務。
我的旅人身份在此毫無掩飾餘地,人們看我舉起相機也不閃躲,只是徑自走過,走向他們預定前往的目的地,或是繼續和老闆爭辯著價格的高低;在這裡,你存在亦不存在,你的旅人之於他們是一種生活場域裡的異類,同時,你不過是充斥在這座城市裡無數過客的千萬分之一,只是他們眼角餘光滑過的一枚幽影。
簡塔曼塔天文台
熱衷建築學的薩瓦伊為齋浦爾留下了多座瑰麗城堡和宮殿之外,天文學家的他也在印度打造了好幾座名聞內外的天文台,其中齋浦爾的這座簡塔曼塔天文台(Jantar Mantar)是印度現存最大的古天文台,更是世界上最大的石製天文台。
風之宮殿
轉進舊城區,佇立在熱鬧市街旁的風之宮殿(Hawa Mahal)可說是齋浦爾最知名的地標建築,這個從正面看去儼然是一座巨大宮城的建築,若從側面瞧就會發現它竟只是一片薄薄的屏風式牌坊,事實上是整座浮華宮殿的後宮宮墻。
建成於1799年的風之宮殿是蒙兀兒王朝時期的建築遺產,半圓形的穹頂設計和繁麗的雕花窗欞在在展現了伊斯蘭建築特有的風格,這面有著953扇小窗的五層樓高宮墻,用意是讓住在裡面的嬪妃公主們藉此窺看城外的世界,而不必擔心自己尊貴的容顏被沒有社會位階的一般百姓所看見。
和中國古代的「深閨制度」異曲同工,古印度伊斯蘭貴族認為,地位越是崇高的女性,越不能隨便拋頭露面,但常年閉鎖在深宮中的女眷們對外面的花花世界時有嚮往,無法外出那就給瞧上幾眼望梅止渴,才因而誕生了這片荒謬又富麗的城墻。
我們買了門票,從設立在這個牌坊另一邊的城門口進入宮廷,繞著塔樓裡的螺旋隧道往上攀升,一直來到牌坊最高點的正後方,從開敞的小小窗口望出去,底下川流不息的馬路和對街絡繹不絕的商店門市即刻映入眼簾,想當年終生都被軟禁在這裡的妃子們向外所見的就是這般景致了。
禁閉在繁文縟節和權貴禮儀的時代下,王公貴族的仕女們儘管比外面的老百姓豐衣足食,不愁吃穿,但無法掌管自由意志的心連隔一條街的距離都不能跨越,只得在密密麻麻如蜂巢的窺探孔前屈身翹望,那框限起來的市井平凡。
參觀完畢,我們越過沒有斑馬線的馬路,爬上對街的樓頂咖啡座,從那裡眺望被夕陽餘暉渲染得更輝煌絢爛的風之宮殿,想像著有數百雙眼睛正從那些窗爿間偷看我們。
因為披掛著無法褪去的身份,註定只能躲在宮墻裡窺望世界,就像旅人無法輕易摘除的偏見眼光,躲在鏡頭後偷窺他者,同時間也被他們毫不羞赧地探視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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