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一點，比較快

「上一次住院是四十多年前，當我還是二十幾歲時，獨自一人搭計程車到麻坡政府醫院去開刀割盲腸。」坐在醫院病床上的老爸回憶著說。

架著老花眼鏡的老爸左手背插著點滴針筒和管線，血液倒流出來，把塑膠管子前端都染上了一片紅，他沒什麼在意，徑自翻讀著我買來的報紙，窗外的晨光從六樓病房的大片玻璃外透進來，給人一種一日初始的神清氣爽感。

三天前，農曆七月末尾，準備邁入金秋八月之際，我們一群人提議在家辦個火鍋食會，不為慶祝什麼，只是慣常的三五小聚，記得那時我還開玩笑說，這麼早就要辦中秋月光會了麼？當晚姑姑料理了白胡椒湯頭火鍋，天氣正巧遇雨陰冷，吃一鍋熱辣辣的胡椒湯不止暖胃驅涼，也香口燙舌。老爸和我們一起吃得起勁開懷，飯桌上天南地北聊個沒完。

當晚他開車回家，就發現車子不斷傾向左邊，幾度駛進柏油路外的紅泥沙土上，必須靠副駕座的阿姨拼命提醒才擺回正途。之後兩天，阿姨說老爸似乎變了個人，平常像個老頑童靜不下來的他，這幾天安靜得很，除了話少，也突然變得嗜睡，平常骨溜溜像動鬼點子的眼珠不再晶亮圓睜，卻是半瞇著混混沌沌，最要緊的還是連走起路來也歪斜無力。「那晚那鍋胡椒湯勁力十足，好像把我的腦燒壞了。」老爸仍有興致開玩笑。

覺察不對，似有中風之嫌，我們立即決定把老爸帶到醫院去做檢查，和許多老一輩的人一樣，老爸對醫院是抗拒的，一開始還嚷嚷著說回去多睡兩天就沒事了，好在大夥兒見情況有異，實在不宜再耽擱，合力哄勸著他，他才乖乖聽從。

適逢那日是國定假日，醫院醫生都放假去了，不過駐守崗位的護士還是各司其職，我們在緊急部門等待醫護人員為老爸進行腦部斷層掃描和血液檢測，一等就是兩個小時，報告出來，醫院還很盡職地把負責相關門科的醫生召回醫院，醫生診斷後證實老爸大腦的部分微血管梗塞，傷到了控制身體平衡的神經，才會有這三天異常的失衡狀況。

安排住院，插管吊點滴，等到終於躺在四人病房內的其中一張床上時，天色早已墨黑，護士接連進來，像為飯店新住客處理入住手續般地殷殷詢問老爸接下來想吃的餐點種類：魚肉還是雞肉、茶還是咖啡、麵包還是粥。血壓機面板上顯示老爸的收縮壓高達186，讓人心驚膽跳的數字。對面病床上一位老伯和一位小學年齡的孩子各自靜默看著我們，天花板懸掛著的電視機兀自響徹吵雜的節目。

看得出老爸一開始是有些驚懼的。過了耳順之年，在田地裡工作的老爸向來自詡身強體壯，因為日日勞動揮汗，又沒有菸酒熬夜等不良習慣，奉行上個世紀農村人的生活作息，每天早睡早起，不嗜電子設備，常年和大自然親近，在棕油園和橡膠園裡和松鼠、小鳥、花葉打交道，他總是信誓旦旦說自己到了這把年紀，連一顆藥都沒吃。「每年例行的健檢報告成績也是漂漂亮亮的，沒有高血壓、高血糖，僅有稍微高一點的膽固醇，醫生都說我是好學生。」同樣的話說了好多年，老爸仍舊對此沾沾自喜。

想當然爾，別說是因病求醫，住院更不是他料想之內的事，這一回的腦血管梗塞，即坊間所謂的「小中風」確實給了他一記打擊。我詢問主治醫生，老爸年年都有做健檢，向來沒有血壓問題，為何還是會梗塞？醫生耐心解答，說到了他這個年齡，一年之內的身體變化可能會非常大，年頭做的體檢數據經過了大半年後或許早已產生變動，悄悄潛伏著我們看不見的危機。

「你爸他就是做事情太毛躁，連吃個飯都狼吞虎嚥，說了幾年都不改。」和老爸在一起多年的阿姨坐在床沿替老爸擦臉更衣時叨唸著。「都到了這把年紀，忙了一輩子，怎麼還學不會放慢步調享受生活呢？你看，現在連身體都要你慢下來了。」阿姨刀子嘴豆腐心，可老爸不認老的個性我們都看在眼裡。

要他百無聊賴地待在家裡一整天看電視午睡還真不是他的作風，他是那種一有空就往山裡去，把園地僱主要求的任務都做到盡善盡美的工作狂，剩下自己的時間，他也絕不閒置，開著他的愛車到處趴趴走，一會兒跟我們說他在哪個臨近縣市找到了好吃的雲吞麵，一會兒又說他認識了某個售賣中國貨的流動攤販，網路世界絲毫未涉，生活卻比誰都還要多彩多姿。

因為傷到了平衡神經，住院的三天裡，醫院都安排了物理復健，在治療師的指示下，老爸必須做單腳站立、腳跟對腳尖、拋球等針對平衡的訓練，好笑的是，每每當治療師才剛示範好一個動作，一旁躺臥觀看的老爸便狀欲彈跳起身，迫不及待開始動作，這個時候治療師總會很有耐性地提醒他慢慢來，不要急，好幾次老爸還是忍不住快手快腳，惹得治療師笑罵他，而老爸竟還本性不改地說：「那我要去找一隻雞來教我金雞獨立了。」經過了前兩天的住院震撼，老爸調皮的個性再度甦醒，一如他經過藥物和休養後的身體狀況。

出院回家後，醫生開了一堆藥，老爸如今也成了必須按時吃藥的人，想起入院前他因平衡失感，以為是車子出問題，一口氣跑去把四個輪胎都換新，接著又覺眼花暈眩，以為是視力影響，第一次自願到眼鏡行配了一副老花眼鏡，最後才揭曉原來一切都是身體早已發出警訊。「也只有你爸才會做這種事情！」凡聽到這一段的人無不笑得東倒西歪，覺得我怎麼有這麼搞笑的老爸。

不幸中的大幸是，還好一切發現得早，若果那天老爸不去醫院而是回家睡一覺，或是更甚繼續逞強地到園地裡工作，後果還真是不堪設想。老爸的急性子一時半刻是難以改變，因為繼承了他急躁個性的我也很清楚，有時候旁人眼中那樣躁亂的節奏自己是意識不到的，旁觀者清，唯有不斷提醒他慢一點慢一點。

年輕時為理想為現實奔波勞碌情有可原，走到了人生一甲子，如果生活不再需要你賣命燒肝，純粹出於個人興趣和情致，何不告訴自己放緩步調？趕了一輩子，再趕下去就是生命終途，急什麼？慢一點，也許會重新發現更多從前未曾留心的風景，像慢動作的水花四濺，在陽光下閃爍著晶瑩的光澤。

慢一點，比較快，暢快、歡快、愉快。

追伸：本文亦刊載於今日《星洲日報》副刊<星雲>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