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收回的命運


為了練筆而寫的短篇小說,動筆前非常提不起勁,一直用各種怠慢的理由拖沓延宕著,直到終於下筆寫下初稿,故事主人翁被賜予各自的命運,劇情隨筆墨潑灑展延,人物從輕描淡寫的草草描繪,到宛如從骨架上長出血肉器官,逐漸擁有自己的意識,這個時候筆尖流瀉而出的,不再是作者抓在手掌中的韁繩了,他們都在另一個平行時空活出了自己。

推波助瀾的後浪洶湧襲來,我日思夜想,廢寢忘食,甚至連入夢也和小說人物交錯。

回到現實的俗務,那日奔赴都城出席活動,長途巴士在筆直的高速公路上穩定前進,我坐在二樓車廂靠近擋風玻璃的最前端座位,一覽無遺的好景致讓人身心舒暢,其他乘客大多沉默入睡,我的腦海那時被未完待續的小說人物佔領鬧騰,於是索性打開電腦,在兩個多小時的車程中看他們繼續在白紙上旋轉跳躍,直到窗玻璃前的群山峻嶺慢慢被高樓林立取代,我才把電腦重新闔上,準備下車。



知道有一則故事躺在某個角落靜靜含光,等待完成的心情一路沿隨著我後來幾天的城市漫遊,由我暈開的漣漪卻引發我對結局的滿心期待。

三天後我終於有時間再度打開小說文檔,準備一氣呵成把最後的段落收尾,浮標停棲之處卻非我記憶中故事之旅的末梢,白晃晃的紙頁猶如看不見盡頭的地平線荒野,充滿令人畏怖的茫然,那整大頁的文字憑空消失,故事被迫退回了幾個章節之前,而當下的我成了孟克畫作中因吶喊而面容扭曲的人。

無法解釋的局部消失之謎,我只能這麼告慰自己,不幸中的大幸是僅有一頁文字被奪走,亡羊補牢,未為晚矣。現代寫作人最深切的恐懼或許不再是繆斯女神的失約,而是被電子怪物悄悄蠶食了字詞,叫天不應叫地不靈,連他者也無法體諒當事者不能承受的輕。



被小說之神收回去的情節,其實仍歷歷在目,友人說也許這是冥冥中註定的,一種隱喻式的昭示,要我重新排佈主角的命運,現實裡不是也有某些塞翁失馬的際遇擦肩,一個轉身即老死不相往來,一次勇敢回首便前嫌盡釋。

深夜時我聽到黑暗中傳來窸窣低語,心想或許真如友人所言,小說主人公早已躍然紙上,不滿我如此流於俗套的安排,特意前來命我重新整頓,像村上春樹《刺殺騎士團長》裡的「長臉的」那樣,從地底打開人孔蓋,穿過虛擬探頭現實。

像是在說,自己的命運不假手他人。



追伸:本文亦刊載於今日《中國報》副刊<諸家>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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