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安定再出發

她從書桌靠墻的角落縫隙裡拉出塞在裡面一年的背包，抖掉上面的積塵，鼻子痕癢打了幾個噴嚏，然後開始打開衣櫃收東西。

拿起牛仔褲和外套時，她的左手臂仍有些酸軟無力，上臂那個注射疫苗後的疤所幸沒有如許多人在網上分享的，紅腫或是潰爛，昨天剛施打完預定的第二針後，她也沒有明顯的高燒，只是有些精神不濟加睏倦，睡了一覺後似乎也恢復了。

聽說國境很快就可以解封，那個拉下的鐵閘門已閂上超過一年了，而她和他也就那樣活生生的一年碰不到面——嚴格說起來是有照面的，托現代科技之福，這一年來他們已養成每晚視訊的新常態。但也僅止於臉面七情，肌膚之親的溫度傳遞按目前的技術仍無法穿越時空實現，除非進行那種所謂的「電話性愛」，不過於她而言那只是隔靴搔癢，是不得不的下策，甚至感覺有些悲哀。

她看著擺在桌上的那本疫苗護照，心想如果兩邊政府都宣佈下個星期就實行「免疫通關」，那她要當第一個衝過邊境的人。這個快被說爛的「新常態」已惹得她滿肚子怨氣，擺上超商貨架的新品發售之新不過就一兩周，換季新衣頂多也只撐得住一季，那個掛在前面的「新」字很快就會自動枯萎凋零，為什麼這常態卻可以持續喊新這麼久，久得彷彿理應的季候輪轉都要讓位給那個冠冕堂皇的病毒？

前途茫茫，她早在兩個月前就丟掉了原有的工作，退掉了租房搬回老家理所當然地啃老，父母坐擁的農園生產力目前不受太多影響，請來幾個外籍勞工打點收成，每月就有基本的生活費入賬，年輕人眼中的被動收入。新世代零零後都在網路上爭相投入股票散戶市場，看了幾隻她口中所謂的洗腦影片後便虎起膽子學人家畫大餅，期盼在波動起伏的交易中撿得一點點蠅頭小利。

她不是沒想過學他們賺快錢，可生性保守的她寧可扎扎實實地工作儲蓄，除了她自認沒有太多橫財運，一方面也堅信這只是一種流行趨勢，很快就會散逸，像幾年前的老鼠會或飲料加盟店。她不信任的是人心的欲求不滿，還有喜新厭舊的壞習慣。

父母見時局紊亂，孩子暫時回家待著也不是壞事，便也由著她在老家一住就是半年，有幾次她從飯桌上的對話中還隱約抓到母親那種「女孩子家遲早都要嫁做人婦」的言下之意，難怪從不像其他朋友的長輩那般苛刻要求。她的他在彼岸事業基礎愈發穩固，勢必是不會回返這座半島的了，因此說到底必須移動的是這邊廂的她。

不過這近三個月來她也沒有耍廢度日，用辛苦掙來的儲蓄在網上報讀了會計課程，從朝九晚五通勤的職場人回到挑燈夜讀的學生，剛開始還因為家裡根本找不到練習本子和橡皮擦，必須跑到購物平台訂了些文具回來，然後就著電腦屏幕教學，窩在她那個自從高中畢業到都城上大學後就鮮少回來的閨房，重又披上了孜孜不倦的學生妹身份，只不過這妹現在已登入了姐的行列。

原來日子要過得扎實，就必須自己找事做。儘管銀行賬戶的數字因為這個短期課程掉了不少，當她看到自己在這波兇猛的洪流沖擊中抓住了一根浮木，便也多少感覺篤定些。百萬富豪在此時此刻也不能隨便環遊世界，如果沒有一己興趣，關在豪宅裡也不過是換個奢華的囚牢住罷了，她如此嘲諷他人，也順道自嘲一番。

當她把視線轉到書桌時，她望著那一疊疊厚重的課本和參考書，再低頭看著自己剛塞得差不多的背包，有些苦惱於不知要如何取捨。不知道為什麼，她有一種想法，認為今次若能成功越境，想必是在一年半載內難再回來的了。即使開放了「免疫護照」，限於各國繁複的條規和瞬息變化的局勢，年輕時曾浪蕩過許多國家的她終於也有了落腳生根的想望。如果可以，她想在他身邊好好安頓下來。

兩個小時後，她把會計課本全堆放到墻角的書櫃裡，只帶上幾本她從中學就百讀不厭的小說和散文。如果前景仍教人堪慮，未來未必比現在更好，相較於求生之技的硬知識，在奔赴一場未知的混沌時，她更想攜伴在身的是老套的心靈食糧。懷中擁有一座柔軟的神殿，至少讓她感覺不那麼孤軍作戰。

她把那本疫苗護照妥善地收進包包拉鏈袋裡，轉身準備下樓吃飯，並且屏息等待著再次出發的日子。

追伸：本文寫於2月上旬，當時國內疫苗施打仍未啟動，只從新聞看到許多海外國家都已在積極執行中。遂以「大馬也開始全民打疫苗」為契機寫下這一極短篇，把即將跨境的希冀投射於未知的前方。

但說未知，一晃眼半年多過去，國內疫情日趨嚴重，所幸疫苗施打速度也快馬加鞭。前兩日終於收到手機發來的第一劑疫苗預約，今早完成注射。願大馬及世界國泰民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