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一眼瞬間


很多事情不是有跡可循,便是我們視若無睹、自欺欺人。

接到你來電的那個下午,其實我正靠躺在床頭,午餐未食,胃病又犯了,感覺病懨懨。話筒那一頭你說喘不過氣來,十分辛苦。快要死去,你說。

我竟有點冷然回應。因為至少一兩個月了吧,我已不知多少回勸誡你要到醫院去做檢查,你的心跳不整體重驟降呼吸不順咳嗽不愈,在這個冠病惶惶的時期,任誰也無法心安於最微小的症狀。

除了你自己。

可一貫固執的你也一再重複敷衍,說再安排看看吧。而我每回聽到此般應答,從起初的一股火到後來的淡漠,「由得他吧,你們都做了該做該說的了。」每每向遠方的友人抱怨時,對方常以旁觀者清的角度述之。


因此當你像快要溺斃般地向我求助時,我一方覺得擔憂,一方也狠毒地升起「咎由自取」四個字,但那其中定然間雜了心痛與難過。終於把自己搞到這般田地了才來懊悔,何必呢?

只不過接下來的演進,遠比我們任何人想得還要嚴峻。只差那一時半刻,我們很可能就失去你了。

命運或許曾對你殘酷,在你年盛時加諸予你無法承擔的殤逝與病困,但我更相信際遇是善待你的。你是如此幸運。

因著MCO我們不能跨州跨縣,只好趕緊託付同屬一區的表哥把你火速送到醫院急診室。或許我將永遠忘不掉那一個下午,當我心急如焚地坐在家中庭園曬著四點多的太陽,因渾身繃緊而對周身熱度毫不自覺,接連收到表哥發來的消息:無法自主呼吸、必須插管、昏迷、心跳只剩25%……

未落山的太陽炙烤著我全身,我卻毛骨悚然地簌簌發抖。尤其聽見「插管」一字,那潛伏在其後的夢魘般的衝擊幾乎擊潰了我,而我卻必須穩住身子,好針對後續有來的各種進度作出最適切的應對。不能倒下,此刻需要理性處理,我淺淺吐氣,提醒自己。


接下來的幾天或許只能用兵荒馬亂來形容。翌日清晨,和父親到就近警署申請跨縣移動,幾經刁難問責,所幸最後通融,當下我們已顧不得骨氣與自尊,甚至面對本地官僚的行事作風也不吭一聲,只要能允許我們跨縣,楚楚可憐或低聲下氣我們都願意配合演出。

這幾個月頻密跑醫院的經歷原以為可以在自己的胃病逐步康復後落下帷幕,殊不知只是從這一家轉到那一家,從普通病房轉到深切治療病房(ICU),從自己轉到你身上。除非萬不得已,這個時期誰想到人流攢動的病院走動?每一個表面積的接觸都有風險,每一次擦肩而過的空氣都會讓人縮緊喉頭。

那一條曲折的長廊盡頭,ICU病房的木質門扉緊閉,必須按下門鈴等待醫護人員接待才能入內,且一次只能一人進入。我帶著弱不禁風卻必須強裝鎮定的自己踏過那空調異常猛烈的走廊,每一步都震懾出過百的心跳,腦袋混亂到一個境界後反而空白一片。

護士開門讓我入內,映入眼簾的是你昏睡在病床上,全身插滿管子,從鼻管、呼吸管、點滴輸入管到尿管,瘦削的臉型雙頰凹陷,雙眼閉著猶如深深沉睡。旁邊接駁著許多醫療儀器,各種數字和心電圖的起伏線路結成一枚生命體征的衰頹或繁生圖景。

能做什麼呢?除了盯著你看,護士說不要碰你,我便試著靠前隔著雙層口罩在你耳畔說話,請你一定要活下去,撐下去,大家都在等你……像戲劇演的那樣,而我從未想過我們必須演這一齣戲。那一刻,所有先前的氣惱與埋怨都已消散無蹤,你又一次成功地讓我們無法對你生氣,也拿你的任性沒轍。


對於我這種實事求是、當機立斷的人而言,懸而未決是我非常懼怕的。你的病狀卻不是短時間內能看出端倪或結果,必須交給時間和你自己的意志,因此接下來數日,所有關切你的大家都如鯁在喉如坐針氈,愛莫能助,只能將一絲希望託付給看似顛簸的前方,同時又必須按照醫生說的做好心理準備。

天堂與地獄的一念之間彷彿每一秒就在心中輪迴一遍,這要我們如何消受?

除了靜心等待別無他法。

記得有一晚在家裡收拾你帶去醫院的背包時,發現裡面那件熟眼的外套,竟是二十多年前我高中時期第一次到台灣當交換學生時你借給我的。這麼多年過去了你還在穿,各種感觸油然而生,暴擊猝不及防的我,讓我就那樣在房裡哭到不能自已。

心酸累了就笑談你的童年往事。翻開你編輯得很完整的相本,按照時間軸回顧你的出生、童年、小學、中學、青春,每一枚沖洗出來的照片背後都鑲嵌著多不勝數的回憶,就像那些置身在你身後的古老場景,有的不復存在,有的物是人非。我好奇的是,相較於那一張張泛黃的笑靨中,如今你眼神裡的光芒還剩下多少?


那幾個夜晚的憶往笑淚,毋寧說是膽怯的我們在給自己做心理建設,不管你決定走或留,我們正在進行一場遲來的回溯儀式。

你醒過來了,逐漸能夠自主呼吸,接著也拔管了。你睜開眼睛,從混沌的麻醉中甦醒,但還未度過危險期。

前去看望你的姑姑問你一句:「你想活下去嗎?」無法言語的你清楚而堅決地點頭。

之後幾天,我暫時搬到你住的城市,日日前往醫院看你,日日穿過那個寂寥得感傷的曲折長廊,日日按門鈴,等待護士開門放我進去,「哦來看你哥哥嗎?」ICU醫護小組都已認得我了。

你慢慢醒轉,開始能開口說話,但因藥物和昏睡多日之故,你的意識仍縹緲虛幻,像是鬆脫的靈魂還未完全回到這副受傷的肉身,依然有那麼一點迷幻。


於是縱使你能聽見看見,面對我們的提問或病院周遭的物質實相,這個時期的你多半無法理性辨識,因此你的言語意象充斥天馬行空甚至光怪陸離的色調,要不是曾當過護士的表妹提醒(從麻醉甦醒後的病人通常會胡言亂語),我想至親家屬都會被這番景象嚇得不知所措。

彷彿回到牙牙學語的年齡,你對世界充滿好奇,單純得惹人憐惜,我們的耐心解說與安撫,你未必能完全理解,偶爾安靜地坐在床沿,靠在桌子的右手支著下巴,像是在沉吟什麼;偶爾又會吐出一些只有你才會有的語氣,讓我們篤定你還是你。

這一次大劫你挺了過來,卻必須重新學習呼吸、言語、走路,看似理所當然的一呼一吸之間才成就了生,沒有呼吸便沒有一切。若說這是生命的慈悲,你便是再度體驗一次新生。

在加護病房臥床了十一天後,你終於一步步恢復過來,轉往普通病房的那天下午,我已經能和我印象中熟悉的你相談,見你日漸起色,也著實讓我稍微放下壓在心頭磐石的一小塊碎屑。

但你受傷的心已無法再回到倒下前的健壯,未來的漫漫長途,可以說步步為營,也可能詭譎多舛,那都是從死神襟前贖回來後你必須自行跨過的溝壑。


從病院大堂走出來的那一刻,下午陽光燦燦,你嶙峋的身型坐在輪椅裡更顯清瘦,護士把你推到車前,我打開副駕座的車門,扶著顫巍巍的你入座,然後身後那幾名照顧了你十多天的深切治療部門護士都笑著揮手說:再見,要照顧好身子哦!

接下來幾天,家人親眷都一一捎來慰問,甚至親自登門造訪和寄送新鮮果物,我想到在你昏迷之際,當醫生說你只有一半的存活率時,我自作主張聯絡了許多人,忍著悲痛把你的噩耗告訴理應知道的大家。那些隔著聽筒傳來的哽咽與啜泣依然如此深刻地在我腦海迴旋,那樣的不捨早已超越所有語言,跨越所有時空。

十八歲的你親眼送走最愛的母親,當時大人們或許都忽略了你心底無法愈合的創痛,只想你趕緊肩負起自己的人生;二十八歲的你被診斷患上白血病,那是又一次生命的重擊,後來的標靶藥物成了你續命的靈丹,但身體長期服藥是幸抑或不幸沒有人敢斷言;這一次你又從死神掌中脫身,甲狀腺亢進導致心臟衰竭、肺積水且肝臟嚴重發炎,但你撐過來了,活到了現在。

這一路來或有太多意料之外的否惡,可只要我們用心觀察與傾聽,不也能發現逆境中的慈悲與善美?一輩子也吃不起的天價藥物之無償取得、藥物的有效性、身邊親友從不匱乏的溫暖與關愛、經濟上的小小餘裕,甚至我們都要慶幸你不是染上當前的冠病,否則我們連去見你一面的機會都休想。

所以儘管舊途崎嶇,我仍覺得你是幸運的,我仍覺得你該當珍視自己的幸,並且對生命的餽贈予以感激,實際付諸行動。

對你來說,從你倒下到甦醒只是一眼瞬間,對我們卻是度秒如年,而我們都不要再演這種戲碼了。


例えばそう僕らは永遠に
生きて行けるわけじゃないから
限りある時間の中で
どれだけ愛せるかなんだよ

僕らの未来がどれだけ
続くのかはわからないけど
出来る事は今日どれだけ
精一杯生きれるかなんだよ

(因為我們不可能
永遠地活下去
重要的是在有限的時間之中
我們能夠多麼愛彼此

雖然不知道我們的未來
可以持續到何時
但我們能做的事情是
盡全力活在今日)
——<TODAY> by 浜崎 あゆ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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