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那座山

當你把自己拋進山裡，像無情的大雨落進蓊鬱的層巒疊嶂，被枝椏林木吞噬，也許棲息在一片葉脈上，也許被溫潤的泥土擁抱入懷，也許瞬間逝滅於高原的冷氣團裡，你不再只看見自己，而是藉由周身的水珠折射出外在的氤氳美麗。

在平原佇立時感覺到的沉滯，或是腋下堆積的悶熱，來到山上明顯變得輕盈，浮腫過久而不自知的自尊可能因高原反應而開始皺癟發紫，因缺氧而有點暈眩的傲氣昏沉沉地直不起腰桿，連那張總是頤指氣使的嘴臉也被過度乾冷的空氣抓得痕癢無比，在人前不得不面紅耳赤地別過頭去。

高山有祂無聲的威嚴，你踏進山裡，註定是要弓起背脊頷首低眉，一來是阻擋從山巔突刺來的兇猛山嵐，二來是留意腳下的盤根錯節，每一個嶙峋突節或罅隙或都隱藏著殺機，殺不畏高山者的銳氣，儆不知無常的愚昧之徒。

若你不夠虔敬，山自然比誰都更快看出來。祂無需嘶吼，卻也從不緘默，萬靈的樹海會替山發出警語，像一股無形的浪濤，屬於高原的浪潮，由遠至近慢慢逼近你的耳膜你的身心。如眼的洞穴會窺看你，從陰森的低光處穿透樹幹與山澗，直入你的肌理和你噤聲的秘密。你若還有一點自知之明，應當理解為何自己的心虛會汗毛直豎，瑟瑟顫抖。

你行走山巒間，伸手撫觸一棵老樹，試圖解讀鐫刻其上的時間。是時間賜予山的智慧，也唯有時間才能丈量山的淵博，那麼後來居上的你不過是一絲草芥，在萬山群崗之中不斷徘徊，努力覓得一處落腳安歇，好把你不欲人知的罣礙隱藏在一塊歷久彌新的磐石下。

而隱匿在山裡的曲徑亦綴滿了許多人的秘密，有些永遠無解，開成了最艷麗的夏花。你漫步走過，想要摘下一朵，卻更想留下一顆籽，讓陽光醞釀的謙善滋養它，讓雨露精粹的恭順潤澤它，待你離去後徑自繁茂生長，代你開綻成一個更美的自己。

然後有一天當你再度走進這座山裡，你於是不再感到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