獎
他側躺在床上,感覺得到全身溫燙,體溫在冷雨的深夜中攀高,熨貼著他兩條大腿相互接觸的部分。他仍試圖閉緊眼瞼,試圖在黑暗的雨聲中重回意識的邊陲,可雜沓的聲響在他顱內如開演一場嘉年華,關於得獎的念頭像夏日祭的火花接連綻放,璀璨得無法忽視。
本以為休眠無畫面的主機,因一個不小心挑起的小小懸念,好比你的手無意間碰到擱在電腦旁的滑鼠,將屏幕重新點亮,他擱在枕頭上的頭腦轟隆隆重新運轉,在窗外雷聲大作之下不甘示弱地嘶喊,於是覆蓋著棉被的身軀也開始熱了起來。
萬一真的獲獎了,他忍不住想像,必須從那座富麗堂皇的廳堂席位上走向底下的舞台,經過每一張陌生而眼神疑惑的臉龐,腳下的階梯包裹在厚重的紋飾地毯裡,每一枚鞋跟的忐忑都被悶成無言的緊張,室內空間寬大,挑高的天花板將人事都縮得更渺小,空調好似不用錢地極盡噴發,成功為活在這個熱帶半島上的人製造了一個難得必須披掛整裝外套的理由。
然後他手握著那個雕工細緻的沉重獎座,如一朵花盛開在他的掌心,他面對眼前往水平線上疊高的幢幢人臉,因聚光燈的強力直射而看不清他們的表情,磅礴的背景音樂戛然而止後,現場突然肅靜得連呼吸都怕顯得太浮誇。
他將嘴對準麥克風,用硬擠出來的沉穩說出事先早已準備好的講稿內容,那個在家裡演練多次、像高中時期演講比賽時背稿的生硬音調,透過擴音系統傳遍整個廳堂,從他對面的墻上和天花板反射迴響,突然間他覺一股暈眩,又像是靈魂出竅般不真確,那些現在看來糊成一團的肉色臉孔全都朝他這邊集中,他因緊張而慣常口乾舌燥的毛病讓他的舌頭難以在齒頰間折疊出標準的發音。
他壓在枕頭下的右手也開始發麻。他將身體翻轉一百八十度,繼續在黑暗中密闔雙眼,踢掉身上的厚被子,讓持續升溫的身體直接接觸夜半冷氣的吹襲。
如果沒得獎呢?他重新想像,坐在那座同樣金碧輝煌的廳堂內,也許和其他入圍者一同被安排在靠近舞台的前段位置,身上披著從曼谷買的廉價西裝外套,裡面配一件已經稍微起毛的白色修身襯衫,那件深藍色長褲曾陪他走過印度和日本,腳下的皮鞋是當晚唯一令他比較不心虛的單品,從鄰國最時尚的街區中最時尚的購物商城裡買來的英國品牌。
身旁都是些他不太熟識的臉孔,他口口聲聲宣稱自己熱愛文字,卻常常對本土的文字靈媒知之甚少,像住在同一社區的鄰居,分享同一個垃圾槽,共用同一座兒童公園,咀嚼同一則鄰里八卦,卻不曾真正彼此照面,佇立在公寓大樓門口閒聊兩句,而總是僅只禮貌微笑點頭然後擦肩而過,提著買物快速閃身回到房門內,再從網路上放心偷窺他們對環保或是旅行的看法。
他低頭翻看手中的場刊,像臨時抱佛腳般努力認識這群人,抬頭時才發現終於來到了令他失眠多回的頒獎環節,即將揭曉他是否有機會走上檯面,為自己多年的默默耕耘贏得一聲響亮的喝彩,儘管他總是用各種冠冕堂皇的理由安撫自己起伏波蕩的得失心,在最接近美夢的那一刻,他仍忍不住奢想跨出去的瞬間。
坐在他右手邊的那位長髮女生在狂烈的掌聲中顫巍巍起立,有點踉蹌地從他的座位前擠過,慢慢往舞台上走去,等到震懾全場的管弦樂聲止息,她才開始對著麥克風發表得獎感言。他收起剛剛無意識不斷拍掌的手,放在那份寫滿名字的場刊上,感受著當緊繃的情緒嘩的一聲退潮後,突然靜寂無聲的虛空,像沙灘上終於露面的嶙峋礁石,黑乎乎油亮亮的不發一語,卻沉甸甸地一直在那裡。
現在他可以感覺連枕頭都開始灼熱,他又再翻了個身,但很清楚自己離眠夢的大海已然越來越遠,意識的船身擱淺在岸邊,捕夢網糾結成一團,他成了這一夜的落難者,徒然等待不知還要多久才會降臨的曙光。
他啪的睜開了雙眼,窗外風雨婆娑,他在黑暗中摸索著床沿,找到了靜音的手機,撚亮,企圖從光明中尋找重返黑暗的什麼。毫無預警地,他滑到了那群人之一在社群上發表的一則關於獎項的評論,那人說起自己沒參賽,也未曾得過任何獎項,字裡行間的狂氣竟生出一股魅力,於他簡直望塵莫及。
相較之下,他剛剛那些關於得獎與否的粗魯想像,忽然之間變得多麼小家子氣,甚至還突顯了他自身的淺薄卑微貧乏。
這一晚,風雨持續飄嚮,他想他是甭睡了。
——寫於2019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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