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長的打工生涯


前幾個月的一段時間裡,感覺寫不出一個字。會說「感覺」是因為依循自己為部落格訂立的規則,我仍舊風雨不改地每三四天硬生出一些文字,或畸零或參差,上繳到自己的園地,好贖回一絲篤定。

為什麼這麼堅持,有時連我自己也說不上來。熟識的老朋友說我是毅力達人,但或許唯有自己才清楚,潛伏在內裏角落的某種惰性,如果放任不寫太久,牠們將腦滿腸溢至再也不想動,像抽掉疊疊樂的某條龍骨,多年撐持住的將霎時分崩傾圮,再難重構。

要說我的堅持寫其實是一種取巧也不為過,摸清了自己的脾性(或是尿性?),一旦停擺就會像列車一樣,要再重啟需要產生更大的動能,於是為了省時省力,避免更多的精神內耗,還有一種不想蝕本的歐巴桑心態,我寧願鞭笞自己每天使一點小小的巧勁,讓緩慢的齒輪持續滾動,不至於完全卡死。

然後不知不覺疊覆成他人眼中的高樓,或是捲縛成又長又臭的纏腳步。

不知所云的呢喃囈語,自說自話,有自得其樂的功能,也有寫成後自省自察的意識,像貼緊腳板腳背的裹布巾,長久吸附了關於身體的氣味與分泌物,私密嗆鼻得唯有自己聞嗅時才會生出一種異質的快感。時間的具體示現。

而那棟平地而起的矗天樓宇,表面窗明几淨,具高瞻遠矚的壯闊感,可邀人登高遠眺,或是入室觀賞我大方展示的身體剖面圖、裸體雕像,或是把像闇黑怨靈的什麼裝瓶陳設。在天光透照的玻璃帷幕房間裡,我將精準調校的自戀表情錶框在墻上。


王盛弘在《雪佛》裡寫過一段:「中學生習作般,以文字當積木構築它的具體形象,態度接近於虔誠。」夠不夠虔誠我還不敢認,尤為寫不出字時常油然升起一股荒廢感,想說何不就找個什麼理由搪塞掉,這個多年來我自己訂立自行遵守的遊戲規則,反正從來也不靠它賞飯。

但中學生習作般確實無誤。不做多忖行行復行行,每天寫一點,無法寫得綿長細膩,深刻見骨,往往僅只是遊移在表皮肌理的短文雜談,像不痛不癢的蟲豸,有的信手拈來,有的志得意滿,有的趕鴨子上架,也有的屈就妥協。

心血來潮裝箱投稿,想借報社文學專欄的錄用來穩住自己,或是透過編輯眼光評估這堆日常廢墟的含金量,彷彿他們是拿著放大鏡的考古學家,匍匐在文學的土地細究我交託出去的淺薄沉積岩切片。

9號尺寸標準宋體的「待用」二字成了我續寫下去的動力之一。除非你是JK羅琳,否則無論國內海外,想靠煮字療飢在這個時代實屬天方夜譚,還會被務農務實的上一代長輩訓斥不切實際。為了不拖累含辛茹苦拔大我們的雙親期望,寫字於焉只能成為王盛弘口中的「兼職」。

轉過頭來,撇過浪漫詩意,還是得埋首衝刺現實陣營,吃飽了才有力氣抓筆寫字,才有餘裕飽暖思淫慾——儘管文教團體奮力鼓舞閱讀風氣,在資本世道和通膨局勢雙雙越迫越緊的圍剿下,讀書寫作毋寧說是一種奢靡。

人生快要踏進下半場,此時回顧,身後沒有多少值得說嘴的成就,也無讓這個社會刮目相看的實質資產。兩袖清風,或唯有多年間歇不斷的寫字這件事還容我小小驕傲一番。不賺錢還能夠持之以恆的事,除了浪漫(或矯情),我也想不出比它更適切更可以命中我做這件事背後,那團混沌得難以言表的感情了。

「寫作,是我打過最長的一份工。」王盛弘說出了我沒留意到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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