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怒川的侘寂之美——栃木縣溫泉之旅

March 10, 2025

鬼怒川的侘寂之美——栃木縣溫泉之旅

十年後再訪東京，除了兩相對照今昔的時移世易，在回憶與當下之間踱步徘徊，也想在熟悉的路徑裡闢出一道新的光景，於是我們去了一趟緊鄰東京都的栃木縣，到日光撿拾這個秋天灑落一地的吉光片羽。

從淺草車站乘搭東武特急列車北上，約兩個小時後，我們拖著行李走出鬼怒川車站，映入眼簾的是被群山環伺的鄉野小鎮，站前寬闊的廣場和低矮的樓房平鋪成一片遼遠的景致，深秋過後的山岳染上獨有的嫣麗姿色，在視線盡頭朝蒼白的天空奔去，形成一股巍峨中夾帶滄桑的韻味。

光聽名字的話，會覺得「鬼怒川」凶神惡煞，怒氣騰騰，彷彿頭上長角、手中掄著狼牙棒的鬼齜著牙咧著嘴，準備把羸弱的人類一一撕裂。而實際上，回顧歷史記載，鬼怒川舊稱「毛野川」，因長年氾濫成災，宛如暴怒的惡鬼毫不留情撲面而來，後人取其漢字諧音，改稱鬼怒川，才有了現今氣勢和形象都十分強烈的地名。

全長約177公里的鬼怒川源自日光市西北的鬼怒沼，流經鬼怒川市後進入茨城縣，與利根川合流，自17世紀以來就是日本著名的溫泉鄉，昭和時代初年開通了往返東京的鐵道後，這裡更是成了首都圈以外，國人選擇休憩放鬆的度假勝地，河畔兩岸因而開設了許多溫泉旅館，傍著溪流開展觀光事業。

我們的溫泉飯店就在車站對面，但必須先越過一座橋才能抵達——橋下就是鼎鼎大名的鬼怒川。入秋後的鬼怒川涓細長流，河岸兩邊遍佈的草石全都蒙上一層這個時令才有的枯色調：土灰、青黃、銅綠，連川水也因是日天空的蒼茫而顯得暗沉。

潺潺汩汩的流水聲不絕於耳，把身旁幾乎沒幾台車子經過的馬路襯得更加荒涼蕭索。而事實上，縱眼望去，這座本著溫泉自傲的城鎮在這個秋末冬初之際，幾乎算是迎來了這一季的謝幕，因為為紅葉慕名而來的觀光潮在兩個禮拜前就已經褪去，我記得我們訂的這家旅館也關閉了線上訂房。入冬後的日光市就像是打回原形的辛德瑞拉，回到她一臉素樸的郊鄉原貌。

也因此，當我們踏入旅館大堂，看見無論是櫃檯還是沙發區皆空無一人的景況時，並沒有太多的驚訝。此般寂靜從我們踏出車站的那一刻便一路尾隨至飯店，沿途所見的店家大多也都閉門深鎖，而根據行前蒐集到的資料得知，相較於擁有世界文化遺產的日光市，鬼怒川市確實僻靜得像是被遺忘的小鎮，一過了一年一度的秋季旅遊高峰期，不僅民宿旅館停止接客，連周邊的餐廳食肆也會跟著歇業。

想起紐西蘭南島的因弗卡吉爾（Invercargill）、泰國清萊的象山（Doi Chang），還有更早之前的九州長崎茂木町，你忍不住嘟囔：「怎麼我們淨挑這種鳥不生蛋的荒蕪小鎮去住？」我幾乎笑開了懷。比起前陣子路上堵滿車陣的喧嘩，我想我們寧可與層巒疊嶂的紅楓錯身，然後將自己拋進人煙罕至的蕭瑟裡，在獵獵秋風中品味萬物凋萎的侘寂之美。

等了快半個小時，仍不見任何一位飯店負責人現身，我撕下筆記本的一頁紙，用我那半桶水不到的日文草擬了一小段字，大意是寫說由於見不到人，請允許我們暫且把行李寄放於此，我們稍後再回來……一抬頭才發現一位戴著厚框眼鏡、綁著小馬尾的青年聞風而至，迅速為我們辦理入住手續。小地方的人不諳英語，我只好硬著頭皮把不輪轉的日本語搬出來，一旁的你訕笑著：「東京那幾天都看你在用英語，是時候逼你練練日語會話了。」

溫泉旅館之於日本，是一枚風情萬種的具象符號，對千方百計奔赴至此的旅人而言，更是一嘗夙願一解癮頭的和製藥方。我們懷著一身意猶未盡的渴盼，披上浴衣，躺進旅館為我們在榻榻米上鋪好的棉被，想像自己是參加一泊二食溫泉之旅的在地人，或是動漫裡常見的高中畢旅合宿，把平行時空未能實現的想望，託付於如此粗淺卻直截了當的借景之中。

好比用泡一回大眾風呂來註解我的「異鄉愁」，任冒著氤氳熱氣的礦物泉水漫過我的髪膚肌理，那剛下水時感受到的微微刺痛或是一記叮嚀，提醒我此副色身的孱弱與細膩，而當我紅著面頰和胸膛步出池水，看到鏡子裡赤裎的坦然時，似乎又瞥見了一種活著的純然快意。秋寒料峭，泡一池熱湯來暖和身心，猶如和身體談一場熱戀，和靈魂熱情纏綿。

我記得那個晚上我們披上夾克走出旅館，越過同一座大橋，河水在黑暗中繼續奔流，回到鬼怒川車站這一邊，然後我們繞進附近唯一還在營業的便利商店——商店招牌在方圓一公里的夜幕下閃著孤獨的光芒——買了杯麵、唐揚炸雞、鹽烤三文魚、溫泉蛋、野菜沙拉等，提著袋子走出門外才發現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