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策海街,寫一篇慢行日記——鐮倉日歸之旅

一座向海的小鎮,一列沿岸滑行的路面電車,而路面電車在東京這座世界級大都會已屬上個世紀中葉的產物——整個首都圈也只剩下我以前特意跑去乘坐過一回的荒川都電。離開都心不過一小時車程,位於神奈川縣的鐮倉發揮了她的地理優勢,用湛藍的海岸線把沉重的歷史身世輕妝慢點成近來流行的「下町風情」,在緩慢的節奏中咔噠咔噠地敲響一襲久違的夏日風情。
我坐在早間人少的江之島電車內,扭頭望著身後被框限在車窗裡的一抹藍,沒一會就迅速被逼仄的民房遮蔽視野,從遼遠的海景倏地近縮至離車廂僅有一公尺不到的屋宅圍墻和窗櫺。車廂內兩名看似在地住民的婦女輕聲交談著像是日常的話題,電車鐵輪和軌道之間擦撞發出的聲響如一記日劇的畫外音,熟悉又篤定地在我耳邊交響。



來鐮倉之前,我對鐮倉的印象大多停留在各式影劇、漫畫和小說的描述裡,或許是三面環山,一處朝海的秀麗景致,加上她在公元1192年作為鐮倉幕府的武家政權中心,自古以來就一直是許多文學藝術作品的舞台背景,無論是川端康成、太宰治文豪筆下的物語,還是當代日劇或電影愛用的場景,鐮倉的高出鏡率讓她的淳樸海街成為一種獨特的顯學,是日式浪漫不可忽視的一組長鏡頭。
而此般長鏡頭的第一幕就落在鐮倉高校前的湘南海岸。井上雄彥或許沒想過,三十年前讓赤木晴子和櫻木花道邂逅的平交道,竟從此成為鐮倉經典場景之一。我非《灌籃高手》迷,卻也從人滿為患的現場見識到了日本動漫在國內乃至全球的影響力。



觀光人潮擠在窄窄的坂道兩邊,輪番等待帶有昭和風的江之電從眼前滑過,如春風綠意的車廂切割正午日頭下閃著粼碎波光的海面。人們簇擁在此,試圖復刻出各自青春記憶裡的夢,而我佇立在一旁,盤想著的確唯有日本,才能將漫畫家憑空描摹在紙上的人事物如此投入地寄情於現實——或者其實正好相反,是我們藉著一卷卷天馬行空的漫畫,從這個殘酷又有些無趣的世界中遁開。
當電車將又一批觀光客如馬路對面的海潮一樣推送過來時,我們跳上江之電,隨著輕微擺晃的復古車廂繼續一路往前,如回溯時光的上游,循著嵌在木造樓房和電線桿之間的後巷鑽去,偶爾穿出一片空地,蔚藍海岸便又像幻燈片閃現在右手邊,彷彿在向初來乍到的我們炫耀鐮倉明目張膽的燦爛。



因而當我們在終站鐮倉站下車,沿著熱絡無比的小町通商店街朝北一路漫步,目不暇接地探看著兩岸如百花繁盛的各類新穎食事處和百年老鋪時,頭頂的陽光夾帶著海濱城市的快晴,把是日穿得有些厚的我烘得甚至開始沁汗了。
我們對琳瑯滿目的服飾伴手禮選物雜貨都不起絲毫波瀾,倒是幾度徘徊在漬物屋和手作陶器店前,尤其看中了一對外形渾圓樸實、握在手中敦厚有溫度的陶杯。原先打算是先去一趟鶴岡八幡宮,折返回頭時再方便入手,但人說旅途中所見總是過目即逝,轉身江湖的不僅是眼前過客,連心儀買物亦然——參拜完八幡宮後我們把陶杯一事拋得九霄雲外,等到想起已是半天後的黃昏了。




矗立在大臣山山腰的鶴岡八幡宮居高臨下,不僅能夠俯視鐮倉市區,據說天晴時還能遠眺伊豆大島。1063年,源賴義平定奧州後於京都興建鶴岡八幡宮,主祭應神天皇、比賣神、神功皇后,三座一體合稱八幡神,作為源氏武士的氏神。其子源賴朝後將大本營設於關東鐮倉,成立武家政權,並遷宮至現址,不過今日所見的鶴岡八幡宮實為江戶時代重建。
我照例爬上陡峻的石階,來到主殿前投下錢幣,合十敬拜。旅日期間走訪的神社宮廟,我都是簡單求祈人身平安,旅途順利,其他人生大欲不敢奢望,亦覺得正在異邦遊走的人心思湧動,不該在此時還粘黏著種種貪念——尤其當慾望的考驗早已在沿路的各式消費和美饌間頻頻叩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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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行多年,早已習慣不買任何伴手禮,唯獨我會給自己買一枚行過神社寺院的御守,除了保求庇佑,也作為一種到此一遊的座標記錄。
就像當我注視著高德院內11.3公尺高的鐮倉大佛像,在秋高氣爽的蒼穹下輻放出一股靜謐的力量時,我相信大多數時候,人的謙卑約束要比張揚外顯來得發光,如一尊低眉斂目的青銅釋迦牟尼佛,無語俯視芸芸蒼生,就足以讓腳下的善男女捫心自問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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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喜愛日劇,喜歡鋪陳在日劇裡的慢和收,像一列來往鐮倉海岸的慢行電車,讓人可以把車窗外的日子都仔細端詳一遍。當另一邊廂的子彈火車疾速飛駛,把漫漫歲月都糊成了一抹光暈,悠緩的老電車留住了人們心底的念舊情愫,將時光一寸一寸地拓印成記憶裡那座臨海城市的樣子。
我記得那天我們途經一處鐵軌施工地,身穿連衣褲、頭戴安全帽的工作人員齊齊揮手向電車車掌招呼,後來在春節期間,我看了野木亞紀子編劇的《慢行列車》,發現松坂桃李飾演的鐵軌維護員就是在鐮倉江之電工作,劇中也的確有向行經電車行禮的畫面。日本的現實和戲劇並沒有相差太遠這件事,不知怎的讓我對生活多了一份勇氣。




時過午後,鐮倉大概是迎來了觀光潮的高峰,四處漫漶著魚貫行動的旅人,小小的月台上更是擠滿上下車的乘客。我們見狀決定閃人,不坐電車,改以徒步,循著谷歌地圖左拐右彎,鑽進如日劇場景的住宅區,不一會就把嘈雜的人群拋到身後,甚至還經過一處山坡墓地。秋天的暮色來得早,我們在斜斜的陽光下散步,周圍杳無人煙,只有彼此拖長的影子陪伴在側。
來到極樂寺站前,天色又比剛剛降了幾個色度。我特意跑到這裡來,純粹是為了走進是枝裕和以鐮倉作為舞台創作的《海街日記》。想像著四姐妹在車站前的身姿,想像鐮倉初夏路邊草叢滿開的紫陽花,想像電車和蟬聲此起彼落的奏鳴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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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著想著,未等光影暗下來,我便如約般地聽見了幸、佳乃、千佳和小鈴的聲音,說著關於花火大會的事。而我,則是在極樂寺車站外的台階上坐下來,坐了好久,久到西邊的夕燒將我的右臉浸染在金燦燦的暮光裡,快要和身後那棵繁枝黃葉的大樹一樣滄桑了。
列車從隧道裡鑽出,發出慶鏘慶鏘的聲響,同時把秋末向晚的幾許惆悵捎了過來。那惆悵之所以惆悵,或許是我們必須委身一座市町,路遠迢迢而至,才能給自己找到更多不切實際的慢下來的理由。縱使當我們轉身之際,世界又將舉起鋒利的殺豬刀,在我們後頭窮追不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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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伸:鐮倉の日帰り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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